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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大浪淘沙 十五 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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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

    初升的太阳仍然羞羞答答地在地平线上徘徊,厚重的云层仿佛将士身上的铠甲,将它遮盖得严严实实。朝霞为天空和大地抹上了一层亮丽的色彩。

    马蹄踏地那沉重杂乱的声响,战马的喘息和喷鼻声也越来越近,匈奴骑兵们策马急速冲了过来。虽只是两三千人的部队,但松散的阵容、滚滚的烟尘和巨大的呐喊声,使得他们看上去宛如洪水般波涛汹涌。

    两万八千名真髓军士兵静静地矗立在寒冷的清晨中,他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巨大的军阵自孟津塞一直向南排开七百丈远。人和马呼出的气息,在紫红色的空气里变成了浓重的白色云烟。

    “传令给罗珊,”真髓眯着眼,手搭凉棚向前望去,“别让他们靠近我军,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一旦击败敌人,立即追击!”传令兵纵马飞也似地跑开,过不多时,随着沉闷密集的战鼓声急促地响起,阵头数以百计的旌旗摇动起来,黑胄黑甲的真髓军精骑呼啸着迎了上去。

    两支先头部队闪电般靠近,霎时间已接近一箭之地。就在此时,匈奴人的威力在这个距离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安罗珊飞马冲在头阵,但心头隐隐感到有些不妙。敌人的阵容,实在是太疏松了,似乎轻易就可以被突破。

    就在此时,奇特诡异的锐响刺入她地耳膜。安罗珊迎着刚跳出地平线的阳光仔细向前看去,不禁花容失色:无数利箭飞石宛如蝗虫一般铺天盖地的飞来!鸣镝的锐响、飞石的呼啸回荡在整个战场上,冲在前端的几百名真髓军骑兵瞬间筋断骨折又或身中数箭,他们当中有些人连吭都没吭一声就落下马去。

    罗珊挥舞长矛挡开了四支利箭,此时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飞到胸前,她怒喝一声,奋力将石块用长矛杆弹开。但这一击震得她双手发麻。长矛几乎脱手而出!

    趁敌人第一轮弓箭刚刚结束,她回头看去。只见无主地战马四处乱蹿;受伤的战马悲嘶着摔倒,将背上地战士掀在地上,阵容瞬间崩溃!

    安罗珊心头滴血,她咬紧牙关,挥舞长矛催马继续冲锋。自己的骑兵虽然继承了胡车儿的羌胡骑兵和吕布的北地骑兵,但毕竟多是汉军,会骑射之人少之又少。这样大规模骑兵的劲射战术。还从未遇到过,因此竟会造成这么大的损伤。

    现在惟有只有迅速接近敌人,才有扳回的机会!

    安罗珊所统领地,正是龙雀精兵中的先头部队。这些士兵都久经战阵,对这等惨烈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各个都是胆气非凡的勇士。战前又听到柱国将军对将士抚恤和封赏的宣布,是以此时虽然伤亡惨重之极,但其他人仍然如蚁聚一般。紧跟着罗珊的战马,毫不畏缩,奋勇争先。

    弓弦声再度响起,在间隔了可供战马前冲十步的工夫,匈奴人的第二轮射击开始了。匈奴虽然擅射,但鸣镝制作繁复。毕竟不多。第一轮以鸣镝集中射击,是为收先声夺人之效,此时也就不再浪费。

    虽然上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既然敌人此伎俩上回已经用过,龙雀骑兵们也就不再慌张,一个个都按照事先躲避弓箭地训练,举起左臂上宽大的护腕护住头面,加速冲锋。

    箭雨过后,又有数十名战士落马。

    两军距离一口气拉近到五十步。

    忽高忽低的声音瞬间接近,一支鸣镝闪电般来到罗珊面门之前!

    此时已来不及格挡闪避。电光火石之间。她用力侧头,一口咬住了箭头!

    罗珊满头大汗。巨大的冲击震得她门牙疼痛,满嘴鲜血。只要稍有差池,自己就已经一箭毙命,尸横就地了。

    她抬头寻找射箭之人,刚刚找到对面不远处作千夫长装束的匈奴猛将,但此刻敌人的第三轮射击已经发动!

    几百支利箭一同对准安罗珊飞来:适才那匈奴将军已经发觉她就是此军地指挥者,鸣镝也就是对匈奴士兵们下达了攻击目标的指示。

    罗珊毕竟是女子,腕力不济,所以连挡了数箭之后,矛法微微散乱。“噗”地一声,左大腿上正中一箭,痛得她呼吸一屏,矛法一滞,无数的利箭接踵而至!

    就在此时,跟随在身后的几名骑兵策马加速,疾冲到她身前!

    “噗”“噗”之声不绝与耳,罗珊泪眼模糊地看着这三名战士以肉身为自己挡住来箭,连人带马如筛子一般倒下。她厉喝一声,收起长矛,将适才被咬住的鸣镝搭在自己的弓上,一箭射了回去。

    鸣镝才刚刚响起就嘎然而止:那匈奴将军大叫一声,右胸正中。

    靳卜矢右胸疼痛无比,他是老单于于扶罗的爱将,积功成为千夫长,武艺出众,精于战术,所以一向看不起汉人。不想此番奉呼厨泉之名前来袭扰真髓军阵营,竟然遇到如此顽强的对手,如此高明的箭法!

    看对面那独眼女将盯紧了自己,右手迅速深入背后的箭囊。他知道大事不妙,立即策马向安罗珊右手方向飞快地兜了过去!

    骑射与步射大不相同,人跨于马上,身体不便转动,所以射击有死角。一般人或主用右手,或主用左手。主用右手者,开弓时右手钓弦左手拒弓,便于向左侧射击,却难以向右射;主用左手者身形手法恰估相反,便于向右侧射击,却难以向左射。

    这独眼女人是用右手开弓地,他一面忍痛用力鞭马。一面想道。以她地箭法,倘若连珠放射,自己必死无疑。惟有迅速冲入她的射击死角加以反击,才可逃过性命!

    靳卜矢马术极高,瞬间就抢入了位置,他取出鸣镝回身开弓瞄准!

    但回头看见罗珊地那一刹那,靳卜矢只觉得全身僵硬。周身血液都已经冰冷凝固。

    独眼的女将并没有因他而转动马向,仍然在继续向前冲锋。只是不知何时。弓竟交在了她的右手,左手将弓弦钓拉成满月状,上面正搭着一支狞牙般的利箭。那只独眼冷冷地瞄准着自己,反映着阳光,呈现出一种绚丽的紫红。

    这鬼女人,竟懂得使用左右驰射之法!

    这是靳卜矢平生所看到地最后一个景象,所想到的最后一个念头。

    罗珊恨恨地看着羽箭钻过匈奴将军地咽喉。随即扭过头去,尖啸一声,纵马向前。箭支不断自她背后的箭囊中取出,连珠放射,顿时三四名匈奴的十夫长还是百夫长落下马去。

    匈奴人原本以轻骑剽悍见长,向来都是远远放箭,敌军一旦逼近就立即后退。但此时由于将官轻敌大意而丧命,所以缺乏指挥。阵形没能及时收缩后退,使得双方狠狠撞击在一处!

    几下呼吸的功夫,龙雀骑兵狠狠地楔入匈奴骑兵之中,适才饱受箭雨的怒气,同僚战死的悲愤,一下子全发泄了出来。

    若论白刃近战。匈奴骑兵无论是从铠甲还是武器上都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武艺和阵势就更别提了。此时龙雀骑兵们五六成群,将匈奴骑兵原本就松散的阵容分割得更加零散,他们远则用长矛刺击冲锋,近则用环首刀连环挥砍,就像割草一般将匈奴人不断从马上斩下来,鲜血大片大片地溅在黄色地土地上。

    安罗珊奋力冲击。此时她已经收起弓矢,起手一矛洞穿了周遭一名匈奴人的胸膛,催动跨下壮硕巨大的河曲战马,将那人矮小的北地马撞了个滚地葫芦。就这样硬生生排开一条血路。率领龙雀骑兵不断向匈奴人阵形腹地挺进。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以摧枯拉朽之势穿透了这股敌兵。

    仗打到这个地步,丧失了指挥的匈奴人已溃不成军。战场上的匈奴人无心恋战,抛下数百具的尸体开始四散逃亡。

    远远传来巨大地牛角声:马超联军已经布阵完毕,数万人马横列开来,黑压压的看不到边。看到匈奴骑兵战败,他们立即运动起来,宛如自万仞高山滚下的巨石,一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一面向此地疾掠而来。

    数以万计的马蹄嘈杂纷乱地踏地飞奔,使得旁边的黄河水都为之震颤!

    安罗珊左腿中箭处血流成河,整条裤子都已经被染红。她将长矛插在地上,拔刀将箭杆砍掉,撕下战袍地一角粗粗包裹,立即又握起因为沾血而变得又滑又黏的长矛。

    想到那三名为掩护自己而牺牲的部下,罗珊回头看去,企图找到他们的遗骸予以厚葬。但放眼望去,战场上残肢碎肉,人马尸体层层叠叠,断裂的旌旗和长矛散落其间,箭头和断弓四处都是……适才场面那么混乱,自己来往冲杀,此时就连三人遇害的地点都无法确认,又如何去寻找他们呢?

    紫色的瞳孔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大声道:“立即迎敌!把这些狗崽子尽数杀了,一个都不留!”刚要继续冲锋,就在此时,听到后面已传来三长一短的号角声,那正是真髓军本阵发出的信号,让他们急速撤退。

    “马超地军中看来果然有能人,”郭嘉适才被惨烈地战况惊得目瞪口呆,此时定神看去,不禁面色大变道,“敌人摆的乃是韩信垓下大破项羽地十面埋伏之阵,这不是那些匈奴人能够操纵指挥的!”

    真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刚才看到心爱的人儿浴血苦战,他几乎骇得魂都飞了,自己从未想到匈奴人的战法大异中原,所以原打算以军队的战斗力以强破弱。却没有料到自己这一念之差,险些反胜为败。差点把罗珊的命给送了!

    直到现在看安罗珊部安然归来,他这才冷静下来:“能布下这么复杂而又彼此配合默契地阵势,确实需要很深厚的学问,漫说是马超、张杨,就连小弟也做不到。”自打来到洛阳孟津口与马超对峙开始,自己就有了这种感觉。

    真髓仔细观敌,笑道:“只不过布阵之人临阵经验不足。阵法虽然厉害,却和实际战况颇有不切合之处。行军作战不是一成不变。而是要根据地形布置军队。敌人沿河而来,却照搬古战阵,打算自两翼包抄我军。我军左翼诸部濒河列阵,却不知他又如何用骑兵包抄?莫非打算自河面上飞过来么?”他将马鞭向军阵前一千四百步处一指,那里正是适才安罗珊浴血的战场:“兄长请看,在那里有一个小山坡,敌军前来。必定经过该地。那里的河岸向南拐成一个小河湾,按照现在他们的行军路线和阵形宽度,左翼两军行进到那里,势必被河湾所阻挡而延展不开,落在阵头中路的前锋军之后。我军于该处迎击之,定能造成敌军的混乱。”

    郭嘉凝神望去,叹道:“贤弟果然久经战阵,深通地利之要。”他顿了顿。笑道:“贤弟,你虽然如此说,却并未有任何举动,是否打算利用这个地形呢?”他也伸手向前指去。

    “知我者兄长也。”真髓顺着他地手指望去,嘴角流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那里是军阵前不到八十步地地方,与前面相同。也是一处河水向南拐而形成的小河湾。

    “主公!”两人正在交谈,全身是血的罗珊已策马来到真髓的面前,倔强的眼睛里满是怒火,“主公,我正要乘胜追击,为什么下令撤退?是因为我指挥不利么?”

    适才远远看到你中箭,我的心脏险些跳出了腔子,几乎要下令全军冲上去迎击。倘若你有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才好?这话在真髓的肚里转了几转,却最终也没有说出来:罗珊好强。向来以不输于男人而自矜。自己这么说,只怕反而会伤了她地自尊。

    当下只能又怜惜又无奈地苦笑道:“罗珊。若不是你英勇奋战,铁龙雀就全军覆没了。都怪我料敌不明,决定太过仓促才导致如此。眼下敌人势大,将士们又损失惨重,我不得不为他们多想一想。”又迟疑了一下,问道:“我……我看到你中了一箭,伤势不要紧罢?”

    听到真髓的夸奖,安罗珊的面色缓和下来,再看他问得真挚,她面上飞起两朵红霞,低声道:“放心罢,死不掉的。待会上阵,千万别忘了给我分派任务。”说着羞涩一笑,掉转马头向自己所部跑了回去。

    看到她那似喜似嗔的模样,真髓心中一荡,猛然想到郭嘉还在身旁。赶紧偷眼望去,只见这位义兄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由大为尴尬。

    此时马超联军越来越近,真髓对郭嘉干干一笑,转身对着传令兵沉声下令道:“擂鼓,全军前进迎战!传令下去,由徐晃总领左翼诸部五千人马,在孟津塞的投石配合下,挡住敌人的右翼,使他们不得越雷池一步;我自领中军九千,对抗敌军的中锋;右翼诸部一万四千,都归高顺将军和安校尉指挥。叫他们二人放手与敌人对攻,一定要击溃敌左翼。完成任务之后顺势向前方一千四百步处地小山坡迂回,将敌人包围在两个向南拐的河湾之间的空地上,将他们驱逐到黄河中去!罗珊刚在那里打败了敌人的袭扰分队,她知道那个地点。”

    伴随着惊雷般的鼓声,真髓策马来到整肃的军阵前。

    黑色大氅随风飘舞,这位年轻地柱国大将军一手拉住缰绳,一手用方天画戟指向天空,高声道:“此战我军必胜,大伙儿只管跟我建立功勋就是!传我将令,此战结束之后,另有记功队按照诸军作战方位,统一计算该地遗留的敌人首级以核算战功。因此众将士作战时脚步不许停留,一直向前,但凡有争夺敌人首级而阻碍众人行进者,后面将士可将其立即斩杀,踏其尸体继续前进!”

    真髓又转头向东,那边人头涌涌。正是不断逼近的联军大队人马。大笑道:“惟有一事与先前不同,大家记好了——无论官职高低,生擒呼厨泉、张杨、马超者,擒一人,赏肥猪一口!”在千万人地轰然大笑中,一队队士气高昂之极的战士们以整齐的步伐向前大步推进。

    又是飞蝗一般的箭雨,只是被杀的却不是敌人:惨呼声中。向联军本阵逃亡的靳卜矢残部几百名士兵,统统被射倒在呼厨泉军前。

    “雄狼的子孙们。突进!从这些废物地身体踏过去!”呼厨泉脸色阴沉,褐色地瞳孔里闪动着怒火,大吼道,“以撑犁孤涂单于、英雄祖先冒顿地名字起誓,我挛鞮呼厨泉定要用真髓地头祭祀天神!”

    匈奴单于的呼声刚落,周围的战士们发出了咆哮,宛如千万只狼一起嗥叫!伴随着这难以言喻的吼声。他们宛如旋风一样席卷过河岸和丘陵,杀至真髓军的阵头。

    三百步、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排着疏松队形的匈奴人逐渐密集,无数箭支自黑压压地阵势中飞了起来。

    真髓舔了舔嘴唇,指挥中军以叠阵迎击。

    命令刚下,两千名长牌手迅速前进,顶了上去。匈奴人的箭射在高举的长牌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夺”“夺”声。尽管大半的利箭都被挡下,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仍有不少流矢穿过长牌的缝隙,刺入士兵皮甲下的**,使得红色液体如喷泉般地飞溅!

    随着阵列中间的一些士兵倒下去,严整的长牌堤坝出现了裂缝,匈奴人的攻击随即水银泄地一般渗透了进去。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数以万计的羽箭夹杂着鸣镝。仿佛奔腾地黄河之水汹涌而来,卷走了数以百计的性命!

    真髓挥动方天画戟,下令第二队和第三队的长牌手迅速上前顶住。匈奴人的狂射仿佛原本永无止境,但就算再猛烈的风暴,也毕竟有停歇的时候。

    成百上千的战士倒了下去,敌人的怒射终于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停顿:持续数十次的开弓放箭,就算是再坚实地手臂,也无法支持下去。

    “听我地命令,全军散开后退一百步,再重新集结!”呼厨泉大笑道。“让我们再来一次齐射。真髓那小子就完蛋了!”

    但就在匈奴人将散未散之时,呼厨泉忽然发现。对面敌人的长牌手骤然伏地,露出后面上满弩箭地士兵!

    漫天的弩箭越空而来!

    呼厨泉嗔目结舌,手足无措:蹶张强弩射程可达二百五十步,此时两军距离尚且不足一百步,就算立即疏散后退也来不及了;况且即便匈奴骑兵的速度再快,但由密集转为疏散阵形和后退也需要时间。

    刹那间,追魂夺命的弩箭穿人透马,往往一箭就洞穿了两三人,匈奴骑兵人马悲嘶,阵头顿时一片混乱。

    “咬住他们,不要松懈!”真髓两眼放光,大喝道。其实不用他特别下令,久经训练的蹶张手们也会整然有序地层叠发射:在这种距离一旦被万弩叠射之法缠住,就算敌骑速度再快也无法挣脱这罗网!

    此时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拼着损失冲过去和真髓军肉搏,这样弩箭的威力也就无从发挥了,然而张皇失措的呼厨泉却犯了个错误,他大声吆喝,企图指挥部队脱离这可怕的弩箭攻击范围。这下反而乱了套。

    万军丛中,真髓一眼就发现对面的敌军阵中有一名特殊的将领。

    那人身披鱼鳞玄甲,甲胄的制式非常古老,前胸左襟部位缀就的甲叶竟是金片和银片。真髓虽不知道那人便是呼厨泉,更不知道那铠甲就是昔日汉天子赠送给呼韩邪单于的礼物,但猜出该人必是贵酋之一,军队的首领,所以立即取出左右悬挂的两张四石重弓,重叠在一起拉成满月,搭箭就射了过去。

    自从伤势痊愈之后,真髓曾苦练箭术膂力,虽然仍开不动吕布那十二石的铁胎巨弓,但一百步以内,箭矢去势之猛,却也仿佛天下无敌的飞将。呼厨泉只觉得一缕锐利地杀气扑面而来,还来不及猜想到是什么原因。利箭破开重重人海,已到了他的额头!

    就在中箭的瞬间,数十年的草原驰骋、征战厮杀,使得这位匈奴单于身体中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此时根本无法用肉眼捕捉箭支来势,但呼厨泉的动作同样也是快如闪电,他身体向一边疾闪,同时拔刀在面门上一挡!

    刀箭剧烈撞击。呼厨泉只觉得自己手腕一抖,虎口猛然大痛。一股炽热的烈风自耳根擦过,半边脸都火辣辣地难受,随即身后惨呼连连:被他这拼命一拨,利箭略微偏了方向,擦着他地头盔笔直飞了过去,在身后一名侍卫的胸膛上开了个大洞。

    真髓看自己这一箭竟被挡开,也是心下凛然。随即取出第二支箭。但就在此时,呼厨泉却突然从视野中消失了。

    匈奴单于还待取弓矢反击,但跨下坐骑斜着向地面软倒下去。他重重摔倒在地,顾不上后脑生疼,好容易踩着黏稠潮湿地血地爬起来一看,原来一支劲箭深深刺入了爱马的脖颈。此时周围一片混乱,虽然呼厨泉眼前纵横奔驰的全都是匈奴骑兵,但他却一点控制的办法都没有。只能任由士兵们没头苍蝇一样乱冲乱撞。

    真髓的弩箭并非是自一条攻击线上平均发射的:他将主要的弩箭落点都集中在匈奴人地两翼。因此面对如此可怕的攻击,来不及分散队形的匈奴士兵们,惟有被弩箭驱赶着向着箭支稀疏的中央地带不断靠拢,很快就彼此撞来撞去,自相践踏地挤成了一团。

    因此当真髓接下来将所有弩箭都对准中央地带密集射击的时候,成百上千的匈奴骑兵避无可避。惟有发出濒死的哀号,连人带马栽倒在浸透了紫血的土地上。

    一队弩手放射完毕,后面填充箭支地一队立即上前射击。

    激烈的战斗顿时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当近千名手持长牌的中护军士兵按照张杨的命令,自匈奴人部队稀松的两侧运动到前锋线对呼厨泉进行掩护地时候,这位撑犁大单于已经损失了上千人和战马,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前锋军几乎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真髓长出了一口气,呼厨泉的匈奴骑兵无疑是敌军中最有战斗力的部队之一,显然自己现在已不用为他们操心了。面对着张杨军手持长牌、身披铁铠的重装步兵,他下达了步兵长矛队近前肉搏的命令。随即转头望向高顺指挥的右翼。

    高顺站在西面一处较高的丘陵向战场俯视。右翼军的战斗已开始了近两刻,但情况殊不乐观。

    这一带已接近北邙山。地势北低南高,丘陵沟壑纵横交错,环境十分复杂。所以部队根本无法形成整齐而密集的方阵,纵然在兵力分配上有优势,却也发挥不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双方不约而同地采取部队小编制试探着前进。

    高顺默默地低头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影,蚂蚁般向前涌去。随即在复杂地地形前,以伍地编制分散成数百个小队,源源不断地开进充满死亡的战场,向对面地敌军发起猛攻。战斗几乎是在山岗的各个地方同时展开,无数的敌人以同样的小队涌现出来,士兵们在矮树和灌木之间遭遇,拼杀得异常惨烈。

    他扭头向南望去,那边是一块方圆数千步的平坦空地,安罗珊与须卜破六浑各自统率骑兵,正到了殊死相拼的关键时刻。无论是安罗珊还是匈奴人,都吸取了先头部队交锋时的教训,此时在前进和后退中不断地分散聚合,宛如乌云一般变幻无常:双方都在竭力避免遭受重创,同时伺机咬住对方的要害。

    骑兵们陷入了胶着状态。

    高顺久随吕布征战,对骑兵运用,自有一套独特的办法。此时他面如古柏,看不出丝毫的表情变化,但心中暗自着急。

    此时双方虽然还难分高下,但骑兵作战,关键在于战马——北地马耐力之强,可不是河曲马能够比拟的。再过一个时辰,马力逐渐消耗衰竭,双方的差距就会逐渐拉开。罗珊恐怕还有被击败地危险!

    以目前战况来看,企图以罗珊为主力,突破匈奴人的边锋是相当困难的。如今之计,惟有改变突破方向,迅速击破当前敌人的左前伏步兵,割裂敌军主力与匈奴左翼的联系,才能扭转局面。

    高顺确定了目标。随即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战场,此时山岗已经逐渐归于寂静。只是地面上倾注了无数的血肉,使得丘陵上红黄相间,堆积地尸体几乎都能把沟壑填平。

    不到半个时辰,两千四百名士兵,就这样消失在这片吃人的丘陵当中。

    “战斗之场,止尸之地。”高顺眯起眼睛迎着阳光看向对面敌军地飘扬的旌旗看去,一边看。一边轻轻地念了起来,这是兵法大家吴起的金玉良言,“若能厉气,舍死当敌之锋,则敌之勇者不及怒我,敌之智者不及谋我,我反生而敌必死耳。”

    “报!”几名士兵押解着一名犯人小跑上来,小声道。“戊字曲只有八十九人生还……曲长逃了回来,现已被捕,听候您的发落。”

    高顺没有回头,他依旧望着前方不远处的战场:“传令下去,立即斩首,提升该曲百人督接替他——倘若百人督已尽数战死。就提拔都伯,都伯若已战死,就提拔什长。整顿完毕之后,跟随下一拨冲锋的丙字曲休息,等待我的命令,随时准备上阵。”

    听到即将被处斩,那被捆地戊字曲曲长用力挣扎。他气喘如牛,血透重衣,高声大呼起来:“高将军,高将军!我已尽力。但实在冲不上去!我一个人斩杀了六名敌兵。跟我同冲的五百名弟兄,几乎全都阵亡了!对面的狗崽子在暗。我们在明,一会儿不知道从那个老鼠洞里就钻了出来,实是冲不过去啊!”

    高顺回头看了他一眼,冰冷的目光刺得他不由倒退了一步。

    “冲不过去?”老将军转过头,仍然聚精会神观察着对面,“徐说,自打来到中牟,你就跟随我,也算‘陷阵营’里的老人了。可是你现在看看,你说得这话,你还配是我“陷阵营”的勇士么?”说到最后一句,他声色俱厉:“砍了!”

    “且慢!”徐说奋力挣开刽子手按在他脖颈的手掌,大声道,“与其死在自己人手里,我徐说宁愿死在战场上!您看在我往日冲锋陷阵的功劳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罢!”

    高顺背对着他,听到他充满悲愤地哀求,不由全身一颤,想到自己得知奉先公去世后绝食的时候,徐说等一干老部下长跪榻前不起的情景。那时他哀求自己进食,也就是这副口吻。

    但不杀徐说,又何以治军,何以统驭众人?

    高顺内心犹如油煎,长叹道:“徐说,你向来骁勇,战功不少。但军法中奖惩分明,含糊不得……你的家眷,我会为你保全……”他不忍再说下去,用力将手一摆。

    刀光闪动,徐说一颗圆睁怒目的人头,登时滚落在地上!

    高顺没有回头,实不忍看到徐说身首异处的惨状。他长吸了一口气,厉声道:“将徐说首级传阅全军,戒育所有将士,今日一战,绝无退路可言!”

    他顿了顿道:“传令给都尉龙步,让他率领丙字曲即刻杀上去,抢占对面那三条丘陵地低岭!途中每条山沟,每个山坡,每一棵灌木矮树的后面……每个角落之敌都必须肃清得干干净净!”说到这里,他一指远处丘陵飘浮的敌军旗帜:“告诉那些小子们,半个时辰之后,本将军的双脚要踏在那旗帜上,清点敌人的首级!”

    震天的战鼓也不知第几次被擂响,新的攻势开始。

    飘扬的旌旗下,伍习将水壶中仅有的水倒入喉咙,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随即向对面连绵地丘陵望去。

    自己猜地果然没错,真髓是打算从联军左翼寻找突破口,打算将我军全驱赶到黄河里去!他恨恨地想。自己早就劝过主公,不要太过信任钟繇。那厮一个从未临阵的朝廷公卿,书是读过一些,鬼主意或许有一些。但又怎会知道两军对垒千变万化,临阵地诸般随机应变?

    好在自己预料到了这一点,因此不但没有按照钟繇预定的作战计划冲向敌阵,反而前进到此处停滞不前,利用复杂的地形布置兵力,严密防守,这样或许可以为反败为胜赢得一丝胜利的机会。

    假使自己能再多坚持几个时辰,须卜破六浑又能击败敌人的骑兵队……他不敢再想下去,现在谈“假使”根本就不具备任何意义:对面的敌人虽然并没有出众的谋略,但那种毫无花哨可言的硬攻死拼,却着实令人胆寒。他们不间断地投入这一地形所允许的最大限度兵力死拼,这种连续进攻猛烈之极,迫使自己只能不断地消耗、消耗、再消耗。

    此时手头剩下的可战之兵还不足五百,兵力已经濒临枯竭。

    喊杀声在不断迫近。

    山岗下面,身着皮甲皮兜、手握盾牌长刀的敌军士兵,打着“高”字旗号,宛如猛虎一般在丘陵和沟壑之间敏捷地穿梭靠近。他们虽然不断有人倒下,但人数众多,踏着鲜血和死尸,竟好像是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此时从上面看去,仿佛整片丘陵都动了起来!

    伍习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抽紧,手心出汗:久闻吕布麾下前锋大将高顺勇锐无匹,统领千人挺刃冲击,却能覆三军之众,斩万人之将,因此号“陷阵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尽管自己设下了那许多埋伏和圈套,但无论是陷阱伏击还是正面肉搏,任何手段都不能阻止敌人步步紧逼的强悍攻势。

    不知后退和畏惧为何物、只识冲锋死战的高顺军犹如一柄大铁锤,只是一下接着一下地重重捶击过来,虽然招法简单无比,但却着实难以抵挡。而自己就仿佛一枚钉子,随着抵抗之势逐渐衰弱,正被铁锤不断地钉入土中。

    他忽然想到,现在撤退还来得及么?整个联军左翼总共七千人,而自己以两千五百本部人马的弱势兵力,凭借地利抵挡了高顺发起的十余次猛攻,杀敌数量只怕已超过了己部的总数。即便此时失守,单以战绩而论,已经足可向主公交代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伍习自己就推翻了这个荒谬的想法:假使这片丘陵失守,那么联军军阵的整个左翼就被切割开来,联军的主力将会被包围在黄河岸边,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此时纵然是守不住,也决不能退缩!

    他咬牙刚刚下达了死守的命令,却忽然发现士兵们正不断从埋伏地点掉头跑了出来——在敌人这样连续不断的无情攻势下,他们从心理上首先崩溃了。

    望着部下们如鸟兽散,伍习呆呆地站立在自己旳军旗下。他拔出刀来,想要斩杀几个兵卒立威。但放眼望去,兵败如山,数十成百的士兵在向后面逃窜。自己却又怎么杀得完?

    正在绝望之际,他却猛然发现,一支将近六七千人的军队正自东南侧后的方向,以疏散队形迅速靠拢过来!

    伍习大喜过望,心跳加速,努力瞪大眼睛向那边张望:自己三番五次催请中军发来救兵,莫不是主公调拨马铁将军的侧后卫军,前来接应我么?

    但希望总是失望之母,随着那支部队的逐渐靠近,伍习只觉得自己这颗心随之从九天之上笔直地摔落,变成了齑粉。

    那部队的旌旗上写得明明白白,“邓”、“魏”!

    握刀之手微微颤抖,长刀反射着初升的太阳放射出凛凛寒光,但伍习将之举了又举,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目标。他狂笑一声,反手将刀往脖颈下面一勒:此刻惟一要砍的,就是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