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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大浪淘沙 二十三 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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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远远传来打更声。

    真髓睁开眼睛。房间里四周一片昏暗:案几上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呜呜的寒风从破碎的窗纸里穿进屋子,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打在地上一片白。

    他揉了揉眼,得知了河内来求亲的消息,自己心中烦乱,所以没去休息,却坐在这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箕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轻轻地敲打着因为跪坐时间太长而麻木的双腿,低头漠然地看着窗前铺地的青石。青石间的缝隙冒出了几簇枯黄的小草,巨大的石板上纹理纵横,好像无数的线头纷纷纠缠在一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烦不胜烦。

    他对马岱没什么也没承诺,只是告诉对方,此事来得突然,不过自己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明日再作答复。

    “考虑……”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着罗珊的脸,由焦急变得失望。她一跺脚,扭头就冲了出去。看见她这么难过,脑子里昏昏然乱成了一团,接下来是怎么下令送马岱休息的,自己已是全然不知。

    是啊,自己若是死心塌地,决意与她厮守终生,此事还需要考虑什么?

    倘若没有疫情突然爆发,自己二话不说,直接将马岱叉出去丢到门外,让他回去告诉马超洗干净脖子等着挨宰。

    可是现在……虽然自己屡战屡胜,表面上看似占进上风。可自家人知自家事,眼下士兵多患疾病,损失了不少战力,若和马超刀兵再起,可真未必是那厮的对手,何况上面还有一个催着自己赶忙了结和马超恩怨地曹操。

    简简单单的一个婚姻,自己考虑的。真是太多了……可是,能不去考虑么?

    他呻吟了一声。十根手指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头发。

    闭上眼睛,罗珊又出现在面前,一颦一笑和以往一样,只是此时,她那甜美的笑容此时却好像小刀一样锋利致命,直扎进自己的心里……

    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即在被月光照耀得雪白地青石上。忽然就多出了一个倒影。

    “贾先生,进来罢。”声音里说不出的疲惫苦恼。

    随着吱吱嘎嘎地响声,陈旧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冷风一下子涌了进来。

    贾诩轻手轻脚走进厢房,反手关上房门:“主公,对马超的提议,您有什么看法?”

    沉默了半晌,他反问道:“贾先生怎么看?”

    “马超背负弑君大罪。是我朝的大罪人,按汉律当诛九族啊。但您四面环敌,缺衣少食,能够拉住马超,就是减轻了一面的压力——马超这种人,若不是到了穷途末路。绝不会想到求和的,就更别说这种带有侮辱性质的联姻了。十有**是他打算向河东扩展,怕后路有失,所以才提出这种主张。主公您即将向东协助曹操,辅佐新天子入继大统,同样也担心马超袭后……若是联姻成功,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两全其美?放屁!

    他真想破口大骂,此事与你没半点相干,自然可以说得如此轻松。可我呢,可罗珊呢?

    “我若回绝马超。他会怎样?”

    “您若是不答应。那就就是摆明车马,对河内势在必得。那样非但谈和无望。很可能会再起刀兵……”

    “好了好了,贾先生,那么你到底是建议我答应还是回绝呢?”他觉得愈加烦乱。

    贾诩鞠躬道:“主公,贾诩只是说明二者各有利弊,至于具体采纳那个措施,还请主公定夺。”

    真髓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眼下疫情好容易回落,军心刚刚稳定下来,柱**要想恢复元气,起码需要一个多月。再打下去,鹿死谁手难以预料。而且还会得罪曹操,耽搁兵发袁术地大事。

    然而要自欺欺人对罗珊负心,去迎娶那个小丫头……

    看柱国将军仍然没有表态,贾诩微微犹豫道:“主公,男人娶妻滕妾天经地义,按照您的身份和地位,谁家里没有七八个女人?您仔细思量。”

    “我累了,”真髓知他言下之意,这厮实际上力主自己和马超联姻,只不过想让自己亲口说出来罢了,“你回去罢,真某要休息一会儿。”

    老鬼,你早知我对罗珊的情意,现在出这主意又不表态,不就是担心我把责任往你身上推,害怕到时候罗珊脾气上来,找你算账么?你也太小看我真髓了,倘若已打定了联姻的主意,我难道还要由别人先来提出,自己再装模作样地顺水推舟不成?

    若是连这点担待都没有,还算得上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目送着贾诩的身影在通向前议事厅的小径上消失不见,他又坐了一会儿,赫然察觉到在回廊的阴影里站着一人,那人的相貌虽然看不清楚,但身型轮廓是那么熟悉。

    “你来了……多久了?”

    此时面对她,他只觉得说不出地苦涩。他的耳力极好,若不是心乱如麻,早就该听出了她的呼吸声。

    她闻言,抬起长腿仿佛要向前走出阴影,但这一步,最终还是没有迈过来。

    好一阵子,两人相对无语。

    “我明白了……”她突然开口,“你要娶那个小丫头,是不是?”

    他垂下双眼,长叹道:“我不知道。”

    “贾老头刚才的意思我听懂了。他是让你娶那小丫头为正室,再收我作妾。”她声音很低,几乎无法听清,接着却长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改变心意似的大声道,“因为她是大名鼎鼎地马超地妹妹,而我,只是一个你捡来的独眼残废!”

    此时。她心情激荡,不顾一切地大步走到廊下。洁白的月光下,只见半边脸上亮晶晶的全是泪。

    “你们男人或许认为娶妻纳妾,兼容并蓄理所应当,可是我告诉你,但那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我虽然是个残废,但这点自尊还是有的!真髓,你尽管去娶那个黄毛丫头好了。我不在乎,但我也绝不会给你做妾!”

    她迅速行了一礼,而后旋风般转身大步走出花园,越走越快,最后掩面飞奔而去。

    “罗珊!我真正想要娶妻安家,与之共度一生地女人是谁,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么?”

    他很想这样大声吼出来,然而话在心头撞来撞去。始终也没有说出口。

    茫然目送她地背影消失,忽然间只觉得天地似乎都遥远了许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她适才站立的地方,仰头看天,月亮高挂枝头,明亮地光仿佛为整个院子里铺上了一层霜。

    站在天地下面。总能感觉到自我的渺小。

    我是谁,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我地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自从与奉先公决一死战之后,这个问题一直在他地脑海里盘旋。前一段因为军旅生活紧张,所以无暇多想,此刻强敌被逐,周围一片寂静,这个疑惑不由自主地浮了上来,可即便再怎样努力去想,也仍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我是将军。是首领。

    因为我是将军。是首领,所以我必须没日没夜地操劳军务。在沙场上耗尽力气,还必须千方百计地去图谋别人的领地和兵马,提防诸如贾诩、郝萌之流会反叛我和出卖我……

    可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成为首领的人,真的应该是我么?

    眼前最合适的策略,就是要笼络住马超,赢得在洛阳扎稳脚跟的时间,包括采取采取联姻的手段。

    婚姻,已经不仅是我个人的生活,同时也成了政治和外交地手腕。说得近了,它干系到全军将士是否还要继续去跟河内的敌人拼杀;说得远了,它干系到河南府百姓,是否还要为了负担战争而节衣缩食,是否还会夜夜因为担心亲人而战死……

    是啊,我是将军,因此将士们和百姓们依赖我,因此我承担了这份必须由将军承担的责任。

    可为什么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之人,就一定是我呢,真的应该是我么?

    我承担了让将士们和百姓们可以安心依靠的责任,可谁又来承担我地责任,承担罗珊的责任呢?难道为了承担令他们得到幸福的责任,就要牺牲我自己的幸福,也要牺牲罗珊的幸福吗?

    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身处乱世,我究竟想要做什么,究竟应该去做什么,究竟又应该怎么去做?这些问题,有谁能答我,又谁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念及此处,一股迷茫的愤懑之气在心头腾起,突然之间,他放声对月长嗥,仿佛一头受创的狼!

    如此凄厉的咆哮入耳,使马休陡然惊醒,随即就听到从明达公居住的后花园传来一连串地巨响。

    他出了一身地汗,从榻上虎跳起来,领着数十名卫士以最快速度冲进后宅。只见月光笼罩下的后花园异常宁静,仿佛刚才那些响动根本不曾发生过似地,只是满地狼藉。

    主公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就像一尊清冷的石像。

    在他面前是一株碗口粗细的小树——如果只剩下半截的树干,还叫做小树的话——树干的上半截和树冠横在地上。园子里已经没有一棵树是完好无损的,到处都是折断的枝叶和树干。

    马休走上前去,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树干折断的痕迹……竟是被人生生用赤手给攥断了的!

    “很好,”真髓笑了起来。脸上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空洞表情,“大伙儿地反应很快,都是称职的卫士,各自都有奖赏。以后必须更加训练有速,反应得当才行。从今以后,每隔数日就会进行一次与此类似的反行刺的夜袭训练,大家万勿放松警惕。”

    他举头望天。天空仍然是那么沉默,月亮仍然是那么寂静地看着自己。

    “马休。你去告诉马岱,三天之后的上午,我将派人前去温县,依照六礼迎娶。”

    在他说这番话时,马休注意到,在清冷的月光下,主公的脸色苍白如死。

    ※※※

    二十多根儿臂粗细地红烛发出柔和的光。将室内地一切都映得通红,显得安宁而和谐。

    听着前院人们发出阵阵喧笑,身披吉服的马云璐坐在铺红色缎面的卧榻上,痴痴地笑着,觉得胸口里面涨得满满地,充满了幸福之意。

    一切都来得那么快。

    自己到北岸还没过几天,贾老头就跟着马岱,带着羊羔、雁、清酒、白酒、稷米、五色丝、合欢铃……等等等等。总之是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到温县来了。

    “关于将军之妹的婚事,我家主公特委在下前来行纳采之礼。”

    听到这句话,当时一颗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那种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却又害怕脾气暴躁的大哥出言反对的复杂心情,自己还从来没有体验过。

    惟有低着头。焦心地牵着大哥地衣角。

    “请回禀你家将军,”大哥的笑声依旧那么爽朗,“我家小妹不通世事,若是在夫家有什么不合规矩之处,还请妹夫多多见谅。”

    自己很是意外,大哥似乎也有点不大一样,真髓不是他的仇敌么,怎么二话没说,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呢?

    不过,这都已不重要。

    大哥同意了求亲。我就要嫁给他了。就要嫁给真髓了!

    接下来他们都说了什么,马云璐一个字也没听到。她人虽还坐在那儿。可心早就飞了。

    手指下意识地伸向衣襟,轻轻地抚摸着衣角,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结。

    想起那一晚自己对着流星许下的小小心愿,她红着小脸甜笑。灵,真灵,这心愿,竟真的应验了啊!

    商议完具体的婚期和仪式,贾老头就告辞了。

    第二天早上,铁哥哥挖苦说,小丫头真是女大不中留,这么迫不及待地把哥哥们全丢下,人家嫁过门总是要哭两声表示一下,咱这个妹子可好,求亲的走了之后,连夜里做梦都在笑。

    他地话真是让人很不好意思。

    回想起来,白天里可真是热闹,却也有些伤感。

    大哥和三哥还有马岱哥哥将自己送到五社津口,对岸就是真髓的领地,自己这一过去,只怕很长时间都没法再见到这两个亲人了。

    “大、大哥,”自己虽然雀跃万分,但此时上船,却也不禁哽咽起来,“你能抽些时间,过去陪璐璐说会话么?”

    大哥摇了摇头,他沉默着向南望去,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小妹,这婚事……总之,你、你切莫记恨大哥……这是为了咱马家……”

    “大哥,你在讲什么?”自己听不懂他的话,“璐璐怎么会记恨大哥的?就算没法陪璐璐说话,也不用这么难过啊,马休哥哥在那边呢,还有他陪我的。”

    大哥也笑了,只是那笑好僵硬,就跟硬挤出来的一样。

    “小妹说得对,大哥是高兴地糊涂了。到了那边,别忘了经常给大哥写信。大哥素来最疼你了,巴不得你所有消息都能知道这才安心。所以但凡真髓那厮、啊不,是妹夫有什么情况,立刻就写信给我。既然都是亲戚,有些事情多沟通沟通,互相援助起来也方便些。”

    “我晓得了,可是怎么把信送给大哥呢?”

    “这个容易,”大哥招手把马岱哥哥叫了过来,“大哥怕你孤单寂寞,所以让你马岱哥哥过去陪你。你有书信就都交给他,他自有办法送到我手里。”

    他转头又对马岱道:“马岱。你素来稳重,这次就是要你充当我军常驻河南的对真髓联络使节,万事要多加小心,记住照顾好小妹和……和二弟。”

    过了河岸,迎接自己地是罗珊姐姐。

    罗珊姐姐虽然少了一只眼睛,但她的五官轮廓仍是非常非常漂亮,尤其是她顶盔贯甲。背着弓箭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只是这一回。她的表情有点儿不对头,说话语气冰冷,眼神也非常奇怪,看着我的脑门,似乎在用弓箭瞄准似的,真叫人害怕。

    “我家将军已经久等了,请随我来。”

    那一瞬间。罗珊姐姐的声音在发抖。

    她也感到有些愧疚。聊天地时候她就知道,罗珊姐姐是喜欢真髓地,可最后,真髓要娶地却是她。

    不管了,虽然对不起罗珊姐姐,可是自己就要嫁给他了!

    进入青布围成的青庐,先踩破一只象征着诸般不洁地碗以示平安;然后就是一连串让人头昏脑胀的礼仪,诵赞文、占卜、唱彩礼、点燃大腊、香、纸、跪拜天地、祖宗后。夫妻交拜……

    罩着盖头的自己就像是牵线的木偶,跟着司仪动呀动的,结果连具体是怎么和丈夫结拜地都没能记清楚。耳旁一片喧嚣之声,夹杂着一连串宾客流水价上前道贺,简直乱得半死,但是心里的喜悦。非但没有因为这些而消退,反而愈加甜蜜。

    我竟然做了他的妻子了,我竟然做了他的妻子了!

    回想着这几天梦一样的经历,马云璐甜甜地笑着,闪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和梦想。

    见厢房里只有自己,她又轻轻拉出胸衣里面贴身佩戴的白石吊坠,红着脸,双手捧着它,再度默默地祈祷起来。

    掌管婚姻的俄巴巴瑟大神啊,我一定尽心尽力侍奉丈夫。请赐予我们幸福、安宁和快乐罢;创造人类地始祖。木姐珠大神啊,请赐予我、赐予我丈夫的骨血。赐予我们一个身体像雪山一般强壮、心胸像天空一般辽阔的孩子罢。

    孩子……

    马云璐低呼了一声,脸上好像火一般烧起来。

    孩子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呢?

    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问过阿爸,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可是他笑着没有回答;前几天得知即将结婚,自己于是去问大哥,他结过婚,一定知道地。

    “孩子……”大哥英俊的脸一瞬间扭曲起来,眼中冷芒如剑锋一般吞吐不定,气势变得无比骇人,自己当真被吓一大跳。他双手捂住脸,深吸了几口气才稳定情绪,冷冷道:“问这些做什么,到洞房的时候,你自然便知道啦!”

    自己还想再问,却被铁哥哥拉走了。

    “璐璐你还真是不晓事,”铁哥哥埋怨道,“你嫂子,还有大哥不到一岁的孩儿,全被韩遂老狗杀害了,你居然还去问大哥结婚生子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戳他心窝子么?”

    他顿了顿,笑嘻嘻道:“你三哥我,既没结婚也没生儿子,不过这事儿还是知道的:我听人说,洞房的时候,你跟你老公在一起在床上睡觉,孩子自然就有了。”

    “真的啊?”她的脸蛋像苹果一样红,却又忍不住问道,“三哥,从前咱们兄妹几个都是一起睡觉的,可是怎么没有孩子呢?”

    一言未毕,额头上已重重吃了个爆栗。

    “啊哟!好痛,三哥你干嘛打人?”

    “小笨蛋!七八岁时的事情,能跟现在一样吗?必须要举行了嫁娶之礼才可以呢。哎呀,别这么老用这种小狗似地眼神看着我啦,其实这事儿,我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总之人说,两个人要脱了衣服睡觉,然后等你被他抱过之后,就一切都明白了。”

    脱了衣服……还要被抱……

    此时回想起来,她只觉得全身燥热、喉咙发干,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也不知这感觉是兴奋,还是恐惧和不安?

    ※※※

    洛阳废墟。

    月光洒在地上,冷冷清清地。罗珊坐在大火焚烧后留下地残垣断壁上,泪眼模糊地看着远处,那边灯火通天,正是欢畅喧嚣地军营。

    她脑子里一团混乱,无法思考,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整个人竟似都已麻木。

    举起手中地水壶。闭着眼睛,扬起脸。将酒倾洒在自己的头上。

    泪水混着酒水一起流下来。

    缓缓低下头,伸手拉起自己战袍的襟带,怔怔地看着,那里被轻轻巧巧地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愿我与明达相亲相爱,永不分离,”那一晚流星划过天际,自己心中默念的这句话又回荡在耳边。

    一时间。只觉得胸口奇痛,柔肠百折,一颗心碎成了粉,被踏成了泥。

    为什么会是这样?多少次的出生入死、相依为命……转眼之间,怎么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不想哭,我不要哭。

    可是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水壶猛然被人夺走。

    “你来干什么,”她冷笑,即便不用睁眼也知道那是什么人。“大好新婚之夜,**一刻值千金,新郎官,你还是快回洞房去罢。”

    他掂了掂水壶,里面已经只剩下了一点底子,他一言不发地挨着罗珊坐了下来。她没有看他。烦躁地扭了扭腰肢,却舍不得移开身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这不是你地故居么。上次击败马超刚到洛阳时,你深夜还专门来拜祭过,这些我都记得。”

    故居……拜祭……

    罗珊呆呆地盯着院子里家人的四个坟墓,泪水在眼眶里直转,记得自己上次前来时,还满怀着温暖和愉悦。

    爹、娘、弟,还有小咪……

    今天,我是要来告诉你们这个喜讯。

    我从未想过能有这么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中意地男人。而且就要结婚了。

    这样做。罗珊是不是很自私?

    你们都在惨祸中去了,惟独我一个人可以活下来。现在还要变本加厉地奢求着未来的幸福……

    但尽管如此,爹、娘,弟弟还有小咪,我想告诉你们,我会继续努力生活下去,替你们幸福地生活下去……

    ……

    她努力咬住嘴唇,此时景物依旧,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却已经化成了泡影。

    幸福地生活下去……

    幸福……

    可是现在,自己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再也按耐不住,她转身死命搂住他,放声恸哭。

    “凭什么你娶的是她,不是我?你说过的,打败马超之后就娶我,你说过的,你说过的!凭什么和马家联姻,凭什么娶她……我不想让你做什么统率万人地将军,我只想让你做我一个人的丈夫!”

    真髓感受着她的温暖和体香,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本来他怕罗珊受刺激,所以派去迎接马云璐的人是鲍出,但没想到过不多时,鲍出回来询问新指令,真髓莫名其妙了一阵,才发现原来罗珊假传命令支走鲍出,半路上把任务接管过去了。这可把他吓了一跳:罗珊刚烈,在大受刺激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直到看着罗珊带着队伍平平安安地回来,真髓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心里更是愧疚,知道她的心事又深了一层。

    婚礼时他一直在注意着她,仪式一结束,发现她消失不见,立即就出来寻找。

    “造化弄人,我不想用解释来敷衍你,也不奢求你的谅解。”他轻轻道,“罗珊,是我负了你。你心中难过,我心里也难过,不如一箭射死我算了。”

    “你就是这样的男人,诚实却残忍,”她笑了起来,可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明达啊明达,哪怕是你随便编几句谎话,哄一哄我也是好地啊……可你就是不说,宁愿让我听着真话心碎而死。也不愿意给我保留一点梦想地权利……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罗珊,我对你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可要我对你说谎,骗你……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你既然恨我,那便杀了我罢。”

    罗珊伏在他怀里,用尽全力捶打他的胸膛。

    “你道我不想么?”她哽咽道。“这几天我一直翻来覆去地想,是不是应当先杀了你。然后再自杀?又时常想只要弄死了那个小丫头,你总归还是我地。可是,可是……我就是下不了手。”

    这些天眼看着婚期一步步临近,她几乎都要崩溃。她还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内心煎熬,曾经三番五次决意先杀真髓,再跟着自尽,却下不了这个狠心;所以决定转而去杀掉马云璐。但看到满面稚气和兴奋地小姑娘,却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小弟弟——若是他没有被暴兵杀死,活到现在应该刚好有这小妹子这么大罢?结果犹豫之间错过了时机。

    真髓用力将她抱紧。

    得知罗珊将马云璐送了回来,他就已料到她地心思:罗珊外表刚硬,但内心善良脆弱,脾气却比牛还倔。眼看着意中人要迎娶他人,怎可能善罢甘休?她不杀马云璐,只能说明心灰意冷。已经决意寻死了。这次她前来故居,分明是决定最后再看一眼家人,算到自己那边入了洞房,立时就要自尽的。

    倘若自己来得晚些……

    想到这里,他满头冷汗:“答应我,千万不要做自杀的蠢事。”

    罗珊猛地一挣。大笑道:“活下去?答应你?为什么?你有什么权力来管我?你是别人的丈夫,我的所作所为,跟你还有什么关系?”

    她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几乎都是吼出来的,“跟你还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地回音,在废墟上空反复回荡。

    真髓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看着她,漆黑地瞳孔就像是湖水一样,仿佛潜藏着深不见底的痛楚,看得她心里发慌。他凑了过来。用力吻上了她地嘴唇。她一时说不出话,奋力挣扎了几下。到后来转变成无比热烈的反应。

    月光下,衣物逐渐褪去。两人抵死缠绵,肢体交缠,好像两条伴生的常青藤一样,扭在了一起,呈现出一副痛苦和欢乐交织的图画。

    ※※※

    清晨的阳光撒进窗户,马云璐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被子还是叠得那么整整齐齐——昨天一直等到半夜,丈夫始终没有回来,到最后她实在撑不住,合衣靠在榻边迷糊着了。

    没有脱衣服,也没有拥抱……她看着自己身上穿得好好的吉服,心里涌起一阵难过,几乎要哭了出来:他竟然整晚都没有回来,在这个属于他们两个地洞房之夜!

    掌管婚姻的俄巴巴瑟大神啊,这是为什么,璐璐做错了什么吗?

    呆了半晌,房门轻轻地被敲响,她有点紧张,大声问道:“是谁?”

    听到回答,她心里有点儿刺痛,一阵失落:不是他,是侍女。

    打开房门,让侍女进来服侍自己穿衣、洗脸、梳头……马云璐的心情渐渐平复,望着外面碧空如洗,突然又开朗起来:他没来,一定是有他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军务繁忙,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罢?阿爸有时也经常不回家的,自己的丈夫既然是将军,当然也会这样子。

    换上了一身自己不很熟悉地汉服,一边哼着歌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昨晚的事,一边打算出门去骑马散散心。结果在太尉府通向前院的走廊上,又迎面碰到了安罗珊。

    奇怪,罗珊姐姐的模样,好像跟昨天有所不同。

    罗珊没有梳头,褐色的长发瀑布一般披在肩头和后背上;眼睛虽然有些肿,却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容光焕发,显得倍加娇艳;走路的姿势也和往常不大一样,两条修长的美腿似乎有点发软,步子有点飘。

    看到了新的将军夫人,她既没有停步也没有行礼,傲然从马云璐身边走了过去,只是在经过的一瞬间,扫了马云璐一眼。

    马云璐虽然天真烂漫,却也能感觉到安罗珊的眼神锐利如电,充满了冰冷讥讽之意,好像看透了自己新婚之夜地困窘似地,使自己倍感难过。

    好容易提起来的一点好心情,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罗珊慢慢地走着。

    在刚才那一瞬间,她成功地看见了马云璐脸上地阴霾,做为令情敌丧师败国的胜利者,她本应充满骄傲和自得的,可是一边走,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不住地顺着面颊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