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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大浪淘沙 二十 释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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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伍过了偃师,清晨的冷风从丘陵间扫过,发出呜呜的声音,令马云璐不禁联想起了西海畔羌人们吹奏的骨笛。

    从前在西海畔时,自己天天听见羌人们吹奏,却全然不解其中的滋味,只是觉得那声音又尖锐又高昂,一点都不悦耳。但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心中对那种骨笛乐声里的幽怨悲楚之意竟颇有共鸣之感。此时联想起来,不禁一阵心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一晚过后的第二天,一行人离开了中牟。数日后来到了荥阳,贾诩亲自迎接,仪式不可谓不隆。在这里重新安置好吕布及将士们的灵堂后,马云璐和安罗珊向安顿下来的貂蝉母女告别,加入贾诩的一行人继续西行,向洛阳进发。

    马云璐永远也不会忘记队伍刚出荥阳时的情景。

    本来躺在车上的庞叔强行支着身子坐起来,指向南面的远处:“云璐,你看!”

    自己伸手遮住阳光,看见那边有四个大土包,每一个都方圆数十丈,堆得好像小山一样。在朝阳的金光下,它们孤零零地排成一排,好像四个巨大的士兵。

    “庞叔,那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真傻,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我只见过有堆雪人的,莫非中原人都喜欢堆泥人么?”

    庞德闻言一时语塞,过了许久才表情奇特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那并不是泥人,”他苦涩道。“那是真髓军打扫战场,用来掩埋我军将士尸体的万人冢……东出函谷地十数万健儿,几乎全都葬在了这里……”

    万、万人冢……这几个字,一下子就把她的美好心情打下了十八层地狱。回想昔日随兄长东征时,麾下多如牛毛的士兵和战马,行军队伍拉得数十里,人喊马嘶。是何等的威武雄壮。如今留下的痕迹,竟然就只剩下这几个大土包包。

    更可怕的情形还在后面呢:离开荥阳继续向西过了虎牢关。山路越来越狭窄,情景也越来越恐怖:无数人和马曝尸在狭窄的成皋道上。由于真髓地兵力基本都投入了前线,所以这一带始终没人清理,整整几个月过去了,到处都是滴着汁水的腐肉和白森森地骨架。人走在路上,鼻子里充斥着恶臭的污秽之气。到处都是苍蝇,成千上万。它们来回飞舞好像乌云一样,赶都赶不走,嗡嗡的叫声联合成巨大的轰鸣,它们落在沿途臭气熏天的尸体上,密密麻麻地,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好像给死人们穿上了一件新铠甲。它们在他们的身上爬来爬去,看上去似乎死尸在蠕动一般。

    看到这副景象。马云璐当时觉得全身发冷,胃里翻江倒海,头晕脑涨,随即不省人事。

    醒过来之后,她再不敢骑马,每天都闭紧眼睛躲在车子里。连看都不敢向周围多看一眼;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只是依靠喝些水来过活;到了晚上更是噩梦连连,那些腐烂的肢体和面孔使她每天半夜里都尖叫着惊醒好几次。

    战场,这才是真正地战场吗?

    “妹妹,你必须强迫自己吃些东西。”得知了自己的情况,赶来探视的安姐姐是这么讲的,“即便是恶心,吐出来也没有关系。”

    她的话语虽然很平淡,但马云璐可以感觉得出,这个看上去很严肃的独眼女将军对自己很是关心。那种慈祥和关爱。就好像兄长一样。

    “别耽心,我年轻时初上战场。与你现在的反应一般无二,只要挺过这几天就好了。”

    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补充道:“当你精神脆弱之时,就须以身体支撑。如若身体都无法支撑,那就万劫不复矣。所以即便会吐,也必须进食——妹妹,如果你继续这样不吃东西,不出几日就必死无疑——你也想见到自己地亲人罢?”

    说到最后一句话,安姐姐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她呆呆地望着西面的群山,发出一声低得难以察觉的叹息。

    此后马云璐于是强迫自己进食,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就这样过了地狱一般的五天,渐渐可以正常的进食和入睡,做梦地次数也少了。

    现在她已重新骑马,恢复了昔日的活力。但那些可怖的景象却仍然残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马云璐听着凄厉的风声,一面默默回想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一面策马随着队伍前进。

    又转过一道山丘,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原来山路已走到了尽头。前面不远处烟尘滚滚,她眯着眼睛看去,只见一彪人马正快速接近。两面大旗迎风招展,一面白底黑字,上书“柱国大将军真”;另一面却是黑底,上面用黄线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双方更加靠近了些,伴随着整齐如鼓点般的马蹄声,上千名骑兵列队飞驰而来。转眼前密密麻麻的骑兵们跑到身侧停住,将马云璐所在的这支小小队伍包围在中央。他们这一切进行地那么井然有序,无论人马都没有发出半点杂乱地喧嚣。马上的骑士个个身披黑袍,铠甲和兵刃在朝阳下灿灿生光,每人地胸甲上都有与那黑旗相同的黄色怪兽花纹。

    马云璐虽也见过千军万马的模样,却还头一次看到这么整齐的阵列,心下不免惴惴不安。

    旗手向左右分开,数十骑空群而出,众星捧月似的环绕着一人靠拢过来。

    马云璐屏住了呼吸,其他人在视野里都消失不见,眼睛里只留下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尽管周围都是甲胄鲜明地骑兵。但身为主帅的真髓却没有披甲,身上还是那件略显陈旧的黑色的大氅,头发也没有仔细整理,而是随意在脑后打了个结,骑着一匹栗子色的战马。虽然军旅生涯劳苦,他的面颊上却有了血色,看来伤势已经彻底痊愈了。几个月不见。下巴和嘴唇上也长出了半寸多长的浓密髭须。

    惟一没有变化地,就是那双神采依旧的眼睛。

    他先向贾诩等人一一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然后来到马云璐地面前。

    她咬紧了嘴唇,脸红了起来,赶忙低下头。

    “马姑娘,你好像瘦了很多啊。”他仔细地看着她,仿佛任何细节都收在了眼里,“是沿途过于劳累了罢?等到了洛阳之后先好好休息两天。然后我就派人护送你去河内郡,马超现在就在那里。”

    自那一晚从安罗珊口中得知了真髓的身世,马云璐就觉得自己距离他较之以往又贴近了好多。听见他这么关切的语气,她心里甜丝丝的,充满了温暖之意。但想到就是在他的指挥下,无数西羌男儿化为了累累白骨,被抛弃在荒郊野外的不归冤魂,顿时觉得彷徨迷茫。脑子里一团混乱,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才好。

    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一面擦拭,一面哽咽道:“不用了,我想早点回去。”

    “在下既然说要放人,就绝无反悔之理。”真髓显然是误会了她落泪地缘故,“在下从不食言。马姑娘,你不必为此担心,更不必哭,待一会儿先去看看你的兄长罢。”

    “待一会儿?”马云璐擦了一把眼泪,用她红红的眼睛看着真髓,“马超哥哥专门来这里接我吗?”

    真髓摇了摇头:“我所指的并不是马超,而是马休和马岱……他们应该也是你的兄长罢?”

    “是啊,”马云璐用力点头,惊喜道。“接我来的。是休哥哥和岱哥哥吗?”

    真髓否定道:“他们倒也都在我军中,只不过不是接你。而是同你一样,在战场上为我所俘。”

    “跟我来吧,”他掉转马头,沉声道,“等进了洛阳,我就让你们兄妹见面,此后就派人将你们三兄妹还有庞德将军,一同护送到黄河北岸去。”这小姑娘单纯得可爱,自己虽不愿相欺,但说破二人是受伤被俘,难免让这少女的好心情因此破灭。心中实在有那么点不忍。

    得知两个哥哥也当了俘虏,马云璐勒马呆立,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纵马赶上去跟在真髓的身后。此时官道上前后左右具是披坚执锐地龙雀骑士,少女心中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孤寂和恐惧,觉得只有靠得真髓近一些,似乎才能有安全感。只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从何而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

    一行人沿着洛水缓缓前行,从洛阳东南角的旄门进了城,正对着的便是太尉、司空、司徒三府的旧宅。这三座建筑物孤零零地矗立在南宫旁地广场上,围墙上都结满了青苔,屋瓦上也长出了长短参差不齐的杂草。

    车马队在门口站满卫士的太尉府门前停了下来,这里已经成为了真髓的临时帅府。

    “主公这一个月来整修城墙,招揽流民,看来颇有成效啊。”贾诩环首四顾,此刻正是准备晚餐之时,尽管七年前那场大火使得整个城池变成了遍布瓦砾的废墟,但此时在浑红柔和的日光下,远远望去,城中各处升起了大大小小上百处炊烟,比起自己从关中出逃初过此地时,已经增添了少许人气。

    真髓先命人将马云璐领入后院休息,与她的兄长相会,然后跳下战马,闻言苦笑道:“算不上,打败河内军之后,我派人四下收拢附近的散居人口,总算集合了上千户的百姓在此居住。但近日来百姓逃走了将近一多半。真髓苦无良策,正为此伤透了脑筋——秦长史怎么没有来?”

    “禀报将军,秦长史得闻将军夺取河南,怕延误将军渡河夺取河内,所以忙于督造船只。因此抽不开身,”旁边一人下马后,向他恭敬行礼,“小人卜冠遂,乃是长史掾属,奉长史之命前来拜见将军。”此人裹着件葛袍,身材不高。眉清目秀,却偏偏留了两撇鼠须。相貌颇有些滑稽。

    “怕延误夺取河内,所以督造船只?”听说秦宜禄没有前来,真髓不由一怔,他转向贾诩,“秦长史不通兵略,绝不会想到这一层——贾先生,这是你出的注意罢?”

    贾诩微笑道:“正是。在下料想主公召长史前来。无非是商议出兵河内与重建洛阳这两件事,所以斗胆替主公拿了主意,还望您万勿见怪。”

    真髓拂然不悦道:“贾先生,你这么做未免太胆大妄为了罢?出兵河内,牵扯到地事务多如牛毛,又不单单是船只地问题,一件件都需要与秦宜禄商议,你怎敢擅自让他留在荥阳?你可知道。按照军法该当何罪?”

    贾诩摘下皮帽,请罪道:“是,不过还请主公先听在下一言,再治罪不迟。”说着环顾四周,低头不语。

    真髓知道他有机密要事单独禀报,于是冷哼一声。暂且不再理他,转头问那卜冠遂道:“卜冠遂,你既是秦长史的掾属,平日都负责些什么?长史派你前来,可有什么交代么?”

    卜冠遂恭敬行礼道:“禀报将军,小人在秦长史部下听用,一向管理钱粮账目。这次前来乃奉长史之名,一是为军士分发冬衣;二是为将军打理帐目。”他举止虽然恭敬,但一说话两撇鼠须就颤动不已,说不出地滑稽。

    真髓点了点头:“来人。带卜冠遂去左厢房——那里是存放我军账簿和将士名册之处。劳累你尽早将冬衣下发罢。”

    进了议事厅。真髓让左右都退出门外,只剩下自己和贾诩两人。他背负双手。对贾诩冷冷道:“贾司马,你有什么解释,就快说罢。我有言在先,若是不能令我满意,今番非治你罪不可。”

    贾诩恭敬道:“将军,你可是决心已下,非要讨伐河内不可么?”

    “那还能有假?”真髓没好气地答道,“你既然命秦宜禄去督造船只为北进做准备,这夺取河内的道理还猜不透么?”

    听到真髓话里有刺,贾诩不置一词,只是微微地笑着。

    真髓转到案几后坐下,沉吟道:“此次我亲自出使,发现疑点颇多。我原是去会联军首脑,无论从什么道理来说,出面交涉之人都应当是作为河内太守的张杨,但露面的却偏偏是马超,这是其一;我听说呼厨泉单于和呼衍折里带都已在孟津之战中阵亡,但我军统计地首级簿上却没有此二人的名字;此次出使又亲眼看见匈奴大将对马超竟怕得魂不附体,这是其二……”

    “莫非马超竟对张杨和南匈奴单于下手,篡夺了河内一郡?”贾诩看真髓不再说下去,扬眉问道。

    “不错,我也一直这样怀疑!”真髓一拍书案,大声道。

    他越讲越气,瞪了贾诩一眼:“张杨盘踞河内这么多年,在当地广布恩信,马超若真杀死了他,河内郡县决不会归心。我军夺取河内彻底消灭马超此贼,不正是最佳时机么?可偏偏你却自作聪明,使秦宜禄无法及时赶来……些许船只算得上什么?眼下他掌管地后勤军资等诸多事务都无法协调筹措,出兵反而必须推迟了!”

    贾诩没有说话,默默地盘算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前几日,曹操的使臣郭嘉刚走,听说主公还与他结拜成了异姓兄弟。有否与他谈起过此事?”

    真髓冷道:“郭兄虽然与我情同手足,但他对曹操一片忠心,这种大事还是不能告诉他。因此关于出使见闻的详细情况,我一个字都未向他提起。”他盯着贾诩怒道:“眼下铁羌盟仍然盘踞在长安和弘农,虽然东征部队被消灭,但总体实力仍然强劲之极。我军不及时北进,容马超成功稳定了局面,他若是向西讨平了河东,又会与韩遂连成一片,对河南府形成西北两面包夹之势!贾先生,因为你的缘故,贻误了多么重大地战机?”

    “主公息怒。”贾诩倒是不慌不忙,“我想问您,倘若韩遂趁您主力出兵北伐之机,出函谷关东进,河南府如何抵挡?”

    “贾司马,你现在这么说,莫不是劝说我与马超停兵言和?”真髓语气渐渐尖锐起来。“既然如此,为何又以准备进攻为名让秦宜禄在中牟督造渡河船只?哼。倘若再不能自圆其说,你当真以为真髓斩不得你么!”

    “主公,属下从未有劝说主公停兵言和之意,只是眼下还不到夺取河内的最佳时机而已。”

    真髓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贾诩平静道:“河内马超乃肘掖之患,非灭不可。但是您有两件大事尚未估计准确。”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道:“首先是匈奴。昔日南匈奴的于扶罗单于勾结张杨,曾入侵冀州地魏郡,一直打到黎阳。此事虽然未能动摇袁绍与张杨的联盟。但从此袁绍与匈奴势不两立,必除之而后快。张杨此次再度与匈奴联合,袁绍定会产生极大的反感和警惕心。张杨联结袁绍,关系亲密之极,他的部下中有不少人都跟袁绍走得很近。所以呼厨泉单于与呼衍折里带有可能被马超所杀,也有可能被袁绍收买张杨地部将所杀。”

    “其次就是河内况且河内郡北连并州、东连冀州、南面便是司隶校尉辖区,乃是有‘天下膂梁’之称的战略要地,企图染指者绝非一个两个。”贾诩解释道。“张杨若是果真被杀,那么河内地这次势力变迁,就是足以影响到整个中原走势的大事。我看马超不过是表面地一颗棋子,幕后黑手必定另有其人。在这种完全不明朗的态势下,您仓促对河内用兵,成功不是没有可能。但十有**会激起四方强豪的剧烈反应。我军目前尚且势单力薄,真到了那步田地,可就悔之晚矣。”

    真髓原先由于贾诩破坏了出兵大计,所以满腔怒火,此时听他一席话,也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忽然问道:“既然如此,贾先生为何还让秦长史督造船只呢?”

    贾诩又展露出狡诈的笑容:“因为河内郡是您迟早要拿下的。”

    他敛了笑容,正色道:“夺取河内,势在必行。但绝非一日之功。眼下对于那边地情况。我等还没有摸清,不如等到先将脉络理顺。而后对症下药,定能事半功倍。所以此时您最好能忍耐一时,暂且经略河南,积蓄力量,伺机而动。适才主公言及,马超若是西犯河东就会与韩遂连成一片,属下也是这么判断。关东诸雄都不会乐意看到铁羌盟坐大。您只需趁此贼西犯河东时进兵河内,属下相信不仅没人支持马超,反过来定会鼓掌称快,高贤们挺身而出支持主公您。”

    他停顿片刻,让真髓有充分思考地时间,然后继续道:“曹公这次派使节前来,乃是商议新天子即位的相关事宜。这是未来的立国大计,主公还是先将注意力集中在此事上罢,一旦能与曹公缔结了更稳固的关系,那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真髓沉默良久,长跪谢罪道:“贾先生,你说得果然有道理。适才在下多有得罪,失礼之处,还请先生多多包涵。但是……”

    贾诩不等他说完,连忙跪倒答礼道:“属下逾越规矩,诱使长史抗命不遵,在军中乃是杀头之罪。还望将军恕罪。”

    “起来罢。”

    真髓赶忙绕过案几将他搀起,转念一想,恍然大悟。

    “秦长史脑筋死板得很,若他随你同来,想必会力主讨伐杀害天子的凶手,难免会对你的劝谏产生阻力。所以你骗他滞留荥阳造船,是也不是?”

    贾诩面不改色道:“属下不敢。主公明鉴,您聪明睿智,对此定然早有判断,又岂会因为秦宜禄一人而改变方针?”

    真髓大笑。

    贾诩道:“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属下一路鞍马劳顿,想早点歇息,还望将军允许。”

    见真髓点头许可,他恭敬行礼,在卫士地带领下出府去也。

    望着贾诩的背影,真髓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眼下自己势力单薄。人才奇缺,能有老狐狸这样地奇谋之士辅佐,实是万分难得——这厮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改日定要给这嚣张地老狐狸吃点苦头,压一压他地气焰。

    贾诩满脑子都是琢磨如何投机进取。对这老贼来说,什么安邦济世,什么救国救民。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只要他贾诩能生活滋润就已足够。完全没有原则可讲。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具备稀世韬略的奇才。故凭着胸中八面玲珑心,嘴里三寸不烂舌,在乱世中如鱼得水。

    真髓不由想起了前日离去地郭嘉,不由仰天长叹:义兄的奇谋伟略绝不在老狐狸之下,但以品格而论,义兄满腔热血、壮怀激烈。胸怀安邦大志,贾老狐狸可就差得远了。只是这般英雄豪杰,却不能为我所用,岂不令人扼腕?

    ※※※

    马云璐乍逢亲人,虽然同样是受伤的俘虏,但已足够让她乐翻了天。

    “休哥哥,你伤口还痛不痛?岱哥哥,我地马在战场上走失了呢。回头等到了河内,你再帮我捉一匹小白马好不好?休哥哥,我……岱哥哥,你……”整个屋子里就听见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过了半晌才想到一个接近实际的问题:“对了,你们不是跟爹爹在一起地么。怎地忽然跑到大哥的军营里,而且还被真髓给捉住了呢?”

    听她有此一问,箕坐一旁的马岱,与仍旧躺在病榻上的马休不由对视了一眼。

    自从马岱成了俘虏,就和马休软禁在了一起。马岱伤得很轻,而马休则大大不同,在旋门关力敌龙雀精兵的追击,使他全身上下被三十余创,经过数月调养,伤口大多已收口。但仍然无法自由行走。

    “璐璐。你不是在荥阳见到庞叔了么?而且是跟他一道来洛阳地罢?”马岱制止住支起身体并抢着要开口地马休,用一副漫不经心地语气问道。“莫非庞叔没有告诉你,我们三人赶到大哥军营里地事情?”

    “没有啊,”马云璐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忽扇忽扇地动着,仿佛蝴蝶的翅膀,“为什么说是你们三人赶去大哥的军营?我记得你跟马休哥哥不是跟庞叔一起到大哥军营里的啊?”

    马岱没有向马云璐纠正自己所说的三人中剩下那人并非庞德而是三弟马铁。他注意到庞德竟然没有对璐璐说明家门的惨变。这么重要地事情,庞叔为什么要向小妹隐瞒?

    他心思缜密,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大概,当即道:“璐璐,这事很复杂。总而言之,我与你休哥哥和铁哥哥一齐来与兄长汇合。不曾想刚到河南就中了埋伏,被真髓杀得大败。休弟力尽被擒,至于我……”叹了口气:“技不如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总而言之,辜负了兄长托付的重任,做了俘虏不说,孟津塞也因此陷落了。”

    庞德虽在父亲麾下多以勇名见称,身经百战,却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他将家门惨祸瞒住璐璐,只怕是防止她心无芥蒂,口无遮拦,会将此重大内情透露给真髓得知。眼下不知道兄长的情况,但真髓对我弟兄如此礼遇,想必还是有铁羌盟的响亮名头撑腰之故。如果让此人知道马家已经是铁羌盟的叛徒,再加上弑君地罪名……只怕天下虽大,却再无我马氏立足之地了!

    想通了此节,他心中大为警惕,一面仔细观测周围是否隔墙有耳,一面淡淡笑道:“不说这个了,璐璐,你在中牟这许多日子,受了委屈没?”

    “还好啦!”马云璐高兴地笑起来,“我被关在一个大院子里,没人打也没人骂的,这跟阿爸和大哥他们说的不一样呢。”

    虽然这么说,眼圈却渐渐红了起来。

    她从小就喜欢热闹,怕孤单,更怕黑。可是那个可恶的真髓,来了之后就知道冷冰冰的问话,没说几句连个招呼都不打,扭头就走了。每天到了晚上,院子里更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让她天天紧张得不得了。好在后来遇到了貂蝉姐姐。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睛笑道:“咱们很快就要回家去啦。真髓跟我说过,明天他就放咱们走呢!”

    “他当真这么说了?”

    虽然仍不能确认真髓的话是否可信,马岱还是忍不住面露喜色。见小妹认真点头,他长长叹息了一口气:“只是我战败被俘,真没脸面去见大哥。”又转头对马休笑道,“仲美,倘若真髓没有欺骗我等。咱们这就能见到大哥啦!”

    马休一张英俊地脸上全无血色。听到这消息,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子岳。你回去罢,我要留在这里。”他的声音几乎细微不可闻。

    马岱一怔,万料不到从马休口中会听到这个答案,忙道:“仲美,你胡说些什么?”说着连忙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触摸地感觉非是预料中地火热,反而由于布满汗水的缘故,额角格外冰凉。

    “我没有发烧。”马休地脸上浮现出奇特地悲伤表情,睁眼冷冷道:“马休的命,早在旋门关已葬送了。”他一字字道:“从今以后,马超地所作所为,与我马休再没有半点干系。”

    马岱半晌说不出话来,回过神后大怒道:“你说什么?兄长就算有万般不是,他毕竟还是兄长,是你的亲骨肉啊!哪有凭借一句话。就将这兄弟之情抹杀的?还有阿……还有那血海深仇,你也不打算报了么?”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能为阿爸报仇的,绝不只是他马超!”马休也怒吼起来,“不错,我武功不如他。智谋也不如你,但凭什么就只能被当作棋子,任他说牺牲掉就牺牲掉?”

    他声音虽然不高,却充满了悲愤和痛心:“在从荥阳逃亡的路上,他将我当作弃子丢下的时候,可曾有半点骨肉之情?我舍命断后,为他逃入孟津塞拖延了时间,这难道还不够?你还要我为他牺牲多少次?你还打算为他牺牲多少次?”躺在病榻上两眼望着屋顶的大梁,惨笑道:“大哥,大哥……我这个无能地二弟祝你终能手刃韩遂。为阿爸报仇雪恨……只是不知道你成功报仇的那一日。子岳,还有三弟他们。是不是还能伴你左右,还是已被你又在什么时候当做了弃子?”

    他正说着,忽然一口痰涌进嗓子,脸色憋得发青,马岱赶忙扶起他的身子,用力拍打后背。

    马休吐出一口血痰,又连清了几声嗓子,总算觉得胸中顺畅了许多:“子岳,明天你们三个回去罢,我宁愿留在这里,做一名俘虏。”

    提起小妹,他这才猛然发现,由于刚才和马岱爆发的激烈争执,使得一旁的马云璐花容失色,正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

    马岱也注意到了,强笑道:“璐璐,你别害怕,我们不过意见不同而已。”

    “我,我不怕。你们刚才干吗忽然就吵了起来?”马云璐摇了摇头,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怯生生问道,“什么叫弃子?休哥哥,你是在生大哥的气吗,别生他的气好不好?好容易大家能团聚了,明天跟璐璐一起回去好不好?”

    对二位哥哥刚才那一番争执,她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知道这一点却已经足够了——好容易可以亲人团聚了,可是二哥竟然不打算回去!

    “有很多事情,你现在还不懂的。”马休苦笑着闭上眼睛道,“我地伤还没好,要休息了。”

    马岱拉着眼圈红红的马云璐起身离开病房,黯然叹了口气。无论是马超还是马休,这弟兄两个性子都极其偏激刚烈,自己怎样也劝解不动。

    你还要我为他牺牲多少次?你还打算为他牺牲多少次?他走到厢房的门口,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去,全身包扎的马休躺在榻上,已经又合了眼睛。但适才二弟那咬牙切齿的怒吼,似乎在回荡在耳边。

    马云璐呆呆地坐在榻上。她坐了整整一夜,只是这次却不是因为太过兴奋的缘故。

    当时两个哥哥激烈争吵地气氛,以及马休竟然不愿一同回去的决定,使她手足无措,完全愣在那里。所以哥哥们的很多对话虽然听在耳朵里。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现在越是回想,越觉得其中必定有重大地缘故。

    大哥,大哥……二弟我祝你终能手刃韩遂,为阿爸报仇雪恨……

    报仇,报仇……

    当时这个词不停地从两个哥哥的嘴里吐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韩叔叔跟阿爸不是结义的异性弟兄么。为什么要杀他为阿爸报仇?

    为什么要为阿爸报仇?

    真相就仿佛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马云璐眼前晃来晃去。她想要抓住它,看清它,却就是怎么伸手也够不着。猛然间,一个自己根本不敢置信的可能性忽然跳到了眼前。马云璐蜷缩着身躯,因为恐惧和担忧而不停地颤抖,她瞪着对面的墙壁,用力咬住被子。眼泪不停地自面颊滚落。

    ※※※

    破晓时分,纛旗开始猎猎地飘动,如夜色般深沉浓重的空气逐渐开始流动,变得凶猛而有力。风从水面上吹来,一直往岸上刮。随着越来越强地风势,平静地河水逐渐沸腾,变得雄浑奔腾起来。

    到了上午,水面不断上涨。上下数十里河道两岸地低洼地带已尽数被水浪填平。裹带着大量泥沙地滔天巨浪时而如刀剑般耸起,狠狠地扑击到岸边,随即撞得粉碎,化成大量白色的浪沫,纷纷扬扬如雨一般自半空洒下。

    “这实在不是渡河的好天气。”真髓站在议事厅里,仰头望着狂舞的旗帜道。“我原本想挽留他们再等一天,可是那位小妹子和庞德将军却已等不及了——你不打算去劝劝他们?”

    身着普通军士服装,拄着拐杖的马休就站在真髓身旁,将自身的隐蔽在议事厅地阴影中。他没有回答,只是直愣愣地看着远处的辕门,看着辕门下的三个人。

    璐璐,今天你就要回到大哥的身边去了,这么多天的俘虏生活终于结束,按理说你应当高兴才是。可是平常你总活泼得像一只小鸟,为什么今天看上去那么不开心?

    马岱。你举止仍然端庄稳重。和从前相比,甚至显得更加谨慎。你对我说过。十几年兄弟情份,又怎是说抹杀便能抹杀得了。但你知道么,那个随便抹杀弟兄情份之人,绝对不是我马休!

    庞叔,你一点变化都没有:虽然青色的战袍早就被污血染成了紫黑色,但你每次受伤后都是这样,挺着胸膛,站得笔直,用倔强凶狠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周围的人……

    你们怎么还不走,你们在等什么呢?为什么还在四下里不停地张望,你们在找什么?

    他知道他们在等谁。

    “璐璐、马岱、庞叔……”他轻轻地念出了声,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虽说他并不想让别人洞悉自己地脆弱,但此时此刻,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怎么也止不住,“三弟,还有,大……大哥……”

    “此时若是反悔,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

    真髓表面上平淡一如既往,只是转过头去,不再看马休。记得张辽和魏续离自己而去时,父母先后去世时,那时的自己,与此刻的马休,心情是多么的相似?

    昨夜刚过三更,士兵报知他,马休带话说是有事相告。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见我?”无声无息地进入马休养病的厢房,在榻前坐下。房里漆黑一团——为了避免惊动隔壁的马岱和马云璐,所以没有点灯。

    榻上之人缓缓道:“关于铁羌盟,在下有事要告诉将军。”马休地声音疲惫而嘶哑,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你说罢。”真髓静静道,“真某在听。”

    “在下、在下只请你应允一件事,务必要杀了韩遂老贼,”马休呼吸加速,咬牙切齿地越来越快道,“我不认为大哥,不,马超会是他的对手,但你却不同……你有打败韩遂的实力。”

    等了半晌,他平静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出来:“韩遂?那不是你们铁羌盟的盟主么?”

    “不错,”马休稳定了情绪,一字字道,“他也是杀死我马家满门的死仇!”

    他将韩遂与马家的事源源本本讲了出来,最后断然道:“我马家与韩老贼势不两立,只要您能应允杀死韩遂,马休我这条命,从今往后就卖给你了。”

    漆黑的房间里骤然出现两个光点,那是真髓瞳孔里两个针尖大小的红光,仿佛攥住了猎物地鹰隼。

    “原来如此……真某应允了。”

    真髓眯起双眼,看着逐渐远去地三人,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酸楚。同样都是父母身遭不测,尽管马家遇到惨绝人寰的横祸,但起码他们还有手足兄弟,而自己呢?

    他那锐利地目光随即柔和起来,阿爹和阿娘的影子渐渐淡去,罗珊的影子清晰地浮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