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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大浪淘沙 十九 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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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荥阳,安罗珊率部兼道而行,第三日傍晚赶到了中牟。向城门卫兵出示鹰头令牌,入城见过守将真平和郝萌……等这一切手续办完,夜已经深了。

    第二天一大早,休息了一晚的罗珊带着十名女亲兵直奔软禁俘虏的地方。

    进入中牟官邸,推开议事厅的大门,只见里面奉供着大大小小无数的灵牌。牌上书写的都是在两河滩血战中阵亡将士的姓名。自从真髓伤势痊愈后就迁出了中牟官邸,起居、办公都改在了驿馆。官邸的前院就成了祭奠将士的大灵堂。

    沿着回廊绕过议事厅,就来到后院的大花园。罗珊一眼就看到对面演武堂里摆放着吕布和严氏的牌位,以及二人生前所用的服饰和其他一些物品。不由想起自己行刺失手后那血火交织的两天两夜,心中百感交集。

    继续走进右厢房,穿过屏风,绕过回廊,就踏入了一个寂静的院落,这就是马家小姐被软禁的西院。只是记忆中总有女孩儿叽叽喳喳的热闹院落,如今变得冷冷清清的。

    “怎么回事,人呢?”

    被罗珊揪住询问的是一名伺候起居的侍女,见这独眼女将按刀厉叱,着实害怕,战战兢兢地答道:“马小姐……马小姐这些天,她,她,她……”

    “她什么她!是不是跑了?”

    “没,没有啊!上面有令不让她出这大院。奴婢看着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啊。马小姐,她现在住在东院里呢……”

    “东院啊……”

    安罗珊睁大紫色的眼睛,刀柄却不知不觉攥得更紧了。

    ※※※

    马云璐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踏入东院,完全是出于好奇。

    和她住地西院相比,从东院的门口向里面看去,能看到许多原来从来没见过的花草。所以尽管侍女曾一再对她讲不要去东院。她仍然闯入了这片禁地。

    观赏着满是奇花异草的院落,她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栋厢房前。一位少妇,正慵懒地倚靠厢房前面的走廊柱坐着。

    她忘了迈步,只顾痴痴地看,瞪圆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大为自惭形秽。

    天底下竟有这等的人!自己一向被众星捧月似的包围着,被人一口一个“小美人儿”地称赞着。可直到今天。直到看见了她,自己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地美艳,什么才是真正的高贵。这是自己做梦都想象不出地仪态和容貌,这是自己做梦都想象不出的风度和神采!若说眼前的美人是天鹅,自己最多不过是只土里土气的小田鼠。

    大约是久已习惯太多赞叹和贪婪的目光,寂寞的美目始终低垂,连瞥都没向这边瞥一下。直到觉得这无礼的眼神滞留在自己身上已经太久。如西海湖水一般深邃莫测,如皑皑雪原一般清澈明亮地眼波,才带着几分嗔怪,轻轻地横过来了一眼。

    看到马云璐,那眼神似乎一怔。那绝色丽人仍然倚廊柱而坐,娇躯的姿势没有丝毫的改变。可陡然升起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势,迫得马云璐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马云璐定了定神,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向那丽人挥了挥手:“你好!我,我叫马云璐。是这里的……客人。嗯,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美的人,所以刚才有点儿看傻了,请你别见怪呀。”

    锐利的眼神缓和了下来,仿佛坚冰融化,大地回春。丽人伸出一根令人眩目的纤纤玉指,示意马云璐坐到她身旁。

    看见她不生自己地气。女孩儿高兴地笑起来。就像花朵绽放。蹦蹦跳跳地来到那丽人身边,挨着她坐下。学着她也把后背靠在柱子上。这才发现,在这丽人的怀里竟抱着个小小的襁褓。

    “哇,好可爱的宝宝!”马云璐惊喜地低呼一声,“我摸摸她,可以吗?”

    受那丽人微笑的鼓励,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婴儿胖乎乎的小手,又轻轻捏了捏婴儿玫瑰色地小嫩脸蛋。婴儿看着她,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无辜和天真,婴儿向她挥舞着小胳膊,咿咿呒呒地发着呓语,惹得马云璐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那绝色丽人也在笑,只是马云璐觉得,在她醉人的笑容下面,总隐藏着一种深深的悲哀。

    傍晚,马云璐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居院。晚上躺在榻上,想起那一对漂亮的母女,想起自己新交的朋友,她觉得很高兴。只是她也发现了一点,整整一天相处下来,那绝色丽人竟然始终没开口说过一个字。真是个沉默的怪人,她想。

    第二天,马云璐又去了东小院。

    就这样,半个多月过去了,马云璐总是在叽叽喳喳地说,那丽人总是含笑地听。只是听,不回答,也不反问任何问题,但她那温柔得足以包容一切的眼神,促使马云璐轻易就说出了心底地话:离开家园地痛苦,对回家的期盼,对真髓地好奇,对家人的耽心……

    一天晚上,又到了侍女招呼马云璐回去休息的时间,起身恋恋不舍地告别,那绝色丽人却突然开了口。

    “你们几个,”她对那几个侍女道,声音柔美圆润,语气温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去把厢房的二楼收拾了,从今日起,我要这小姑娘搬过来,与我母女同住。”

    这是马云璐第一次听见这被人回答称为“貂蝉主母”的美人开口。

    貂蝉显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尽管住在了一起。她们地关系仍然还是那副老样子:每天都只是听马云璐在不停地讲,叽叽喳喳,就像一只活泼的云雀,而貂蝉则一边听,一边淡淡地笑。渐渐地,马云璐已经能看懂她那变化万千的笑容——尽管都是笑,但貂蝉的笑容里有说不出的丰富表情。随着马云璐述说自己的心事,她流露出甜蜜的笑。苦涩地笑,同情的笑,怜惜地笑……马云璐注意到,每当自己提到真髓的时候,貂蝉的笑容就变了,变得更加不可捉摸,难以分辨。

    当马云璐一次偶然间对婴儿的姓名表示出兴趣时。一直不吭声的貂蝉却意外地开了口:“我的女儿,吕仇儿。”

    话说出口,貂蝉似乎又后悔了似的,她紧紧闭上了嘴唇,一个字也不再多说了。马云璐有些奇怪,世上哪儿有给自己地孩子起这么个古怪名字的?她还觉得奇怪,貂蝉的声音始终柔美圆润,语气始终平淡温和。可自己听着,身子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发冷呢。

    就是这样,马云璐在这里生活,每天给沉默的貂蝉讲述各种各样自己的感受,和那个叫吕仇儿的宝宝玩,不能说她过得很好。但起码不再无聊了。正因为她把貂蝉当成了一个沉默害羞而且感情封闭的女人,所以当她听到貂蝉和罗珊之间那流利健谈的对答时,不由吃了一惊。

    ※※※

    见久违地独眼女将走进院门,穿过花丛来到面前,貂蝉制止马云璐的闲谈,她站起身,抱紧了吕布留下的那一点血肉,静静地看着罗珊和罗珊身后的女兵。她当然认得这个安息胡女,那一天自己给那凶手送饭,那凶手还专门问起这个安息胡女的下落……回想起来。那一天所发生的事历历在目。经常出现在梦里,她就算化成了灰。也照样记得一清二楚。

    罗珊板着俏脸,以将士地作风行了一礼:“我特来护送您前往荥阳,护送马家小姐到洛阳去。”

    她没有使用任何敬语,就像貂蝉对那一天的记忆格外深刻一样:吕布虽然已经死了,但十年前的家门惨祸,那场大血仇,已经深深镌刻在罗珊的脑子里。

    “护送?”貂蝉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忽而冷笑道,“我原以为应是‘押解’呢。叫你来的,是真髓呢,还是他的那个贾司马?”

    “当然是柱国大将军之令。”罗珊不打算和貂蝉争执,她跳过了貂蝉前面的咬文嚼字,但对后面的质疑感到不解,“为什么会是贾司马?”

    貂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气氛有些冷。

    一旁的马云璐忍不住插话问:“为什么要把我带到洛阳去?”她忽然环住貂蝉地纤腰,抗议道:“我要和貂蝉姐姐在一起,才不要去洛阳呢。”

    看她那副小孩儿使性地模样,罗珊忍不住笑道:“马小姐,我家将军决定和令兄马孟起缔结互不侵犯的盟约,其中令兄提出地要求之一,就是将你和其他一些降人释放,所以主公才令我来护送你过去。”

    马云璐听着,眼睛睁得越来越大,不等安罗珊讲完,她已欢呼一声,松开了双手,又跳又叫:“终于可以回家了,终于可以回家了!”突然又想到自己还立场坚定地要和貂蝉姐姐在一起,转眼就又松了手,变化未免也太快,于是抱歉地向貂蝉一笑。

    见这位美丽的大姐姐报以理解的笑容,于是马云璐又扑到她跟前,用力地亲了亲她怀里吕仇儿肉嘟嘟的笑脸,惹得吕仇儿伸手来抓从她头上垂下来的无数条小辫子。

    “如此,就有劳了,”貂蝉再度发话,语气也软了下来,“官邸中所有这些随行物事和灵堂,安将军也要一并带走么?”

    “是,主母,”安罗珊见她乐意配合,也放松了语气,“吕……奉先公,还有严氏的灵牌和物品,以及千千万万战死沙场的英烈灵牌,都要迁至荥阳……”

    “安将军,”貂蝉打断她,淡淡地笑道,“明达管我叫主母,那是他认我家奉先为主公的缘故。你的主公是明达,又不是先夫奉先,如何能称呼我主母?”

    这话说得罗珊俏脸一红。心里也一松,腼腆笑道:“是,我说错了。”

    她暗骂自己糊涂,称呼明达为主公,却又叫貂蝉为主母,那就摆明将二人视作了夫妻,可是万万使不得的。明达亲口答应过。等马超之事告一段落,就要和自己成婚。如今正跟马超议和。此事一毕,只怕日后什么徐大哥,文长,贾司马,倒还要叫自己主母呢,念及此处,不由脸红得更加厉害了。可转念又想。吕布死后,明达始终将貂蝉仿佛供菩萨一般供着,又令所有属下都按主母之礼以待。这貂蝉是风华绝代,国色天香地大美人,却不是自己能相提并论的……

    呸!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罗珊赶紧吸了口气,平静下来,心中暗暗气恼: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这般患得患失。净在这儿胡思乱想,连影子都没有的事,自己居然已经开始发愁吃飞醋了。

    看面前的貂蝉和马云璐正看着发呆的自己,均是一副不解的模样,她讪讪一笑:“那就请,请您今天早点休息。等侍女下午收拾一下,我等明日上路。”

    已经快四更天了,貂蝉辗转反侧。一想到明天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夫君过世地伤心地,她始终无法入睡。

    侧头看了看旁边,吕仇儿睡得正香。轻轻地抚摸着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她觉得自己地眼泪又要流出来了。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卸下沉重的面具:自从奉先过世的那一天起,没有一天晚上她不是以泪洗面的,日复一日,枕头上永远都有泪水的痕迹。

    她突然觉得身体一阵发冷。不由轻轻抱起吕仇儿。心里一片茫然。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能全心全意地去想念奉先。想到自己的将来,这孩子地将来。

    室内的空气突然变得很闷,很压抑。她为吕仇儿的襁褓又加裹了一层褥子,这才抱着宝宝缓缓来到院子里。

    夜雾笼罩着花园,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她像往常那样,来到廊前坐下,听着院子外面隐隐传来的声音,知道那是侍女和士兵正在收拾东西,不由呜咽着叹了口气。

    她不愿离开。

    其实她也想到过走,抱着吕仇儿,抱着他那最后一点骨肉,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仇杀没有诡计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她也想到过死,自己一死了之,将吕仇儿托付给那个凶手,那个凶手应该还有些良知,会用他的愧疚来尽心疼爱这可怜的孩子。

    可她最后都放弃了,因为她不愿意离开这里,无论以任何一种方式离开,都是她所不能容忍地。

    这里,有着关于她和他的最后记忆……

    “奉先,奉先……”她抬起头,对着深蓝的夜空轻轻呼唤,记得从前每当她用这种近于撒娇的声音呼唤他的时候,他那坚实的臂膀,都会温柔地把自己环在中间,他那英俊地面孔,都会温柔地对着自己露出笑容。可是现在,围绕她的只有冷冷的夜雾,面对她的只有寂静的天空。

    泪水一滴滴,一串串地落在雪白的中衣上。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不好意思的咳嗽,貂蝉身体一僵,她那完美无瑕的脖颈轻轻转了转,就看到安罗珊紫色的大眼睛。

    罗珊低下了头,任由浓密地褐色长发就像瀑布似地垂下来挡住了脸。她是痛恨吕布的,也本该一并痛恨吕布地女人,可是看到貂蝉此时的模样,她的心里只有同情和悲伤。

    “抱歉,我在院子里守夜,倒并不是有意冒犯……”

    她急躁地解释,并向后退去,打算离开花园。

    貂蝉急忙擦拭眼泪,叫住了她:“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那时,你为什么要行刺奉先?”她问,嗓音因为哭泣和激动而有些沙哑,“是出自真髓的指示么,还是因为奉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能看出你对他怀有切齿仇恨。”

    罗珊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走了回来,身上的甲叶哗哗作响。她也在走廊坐下。面对貂蝉,看着貂蝉晶莹剔透地泪水流过绝美的面颊。

    “吕布……”她轻轻地说,这个名字的份量使她一窒,几乎说不下去,“您的夫君,六年前在洛阳率领一伙士兵洗劫了我的家。杀死了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小弟弟,也几乎杀死了我。”

    她抬起头。看着惊讶得合不拢嘴的貂蝉道:“我行刺您地夫君,跟明达并没有任何关系。他是被我牵连的。”

    旁边传来细微几不可闻地呼吸声,罗珊耳朵尖,当即低喝道:“谁?出来!”

    貂蝉转过去一看,朦朦胧胧中,远远一个影子赤脚站在走廊上,原来是马云璐。

    她强作欢颜。伸手召马云璐过来挨着自己坐下,笑道:“小丫头,三更半夜的出门作甚,你怎么也不睡?”

    “昨天安姐姐说要放我回去,我心里好高兴,结果怎么睡也睡不着,听楼下好像有响动,所以起来看看啊。”

    马云璐面色惨白。她下楼后,正好听到二人的对答,被罗珊讲述的往事吓了一大跳。

    貂蝉又爱又怜地搂住女孩儿以示安慰,又问罗珊道:“六年前在洛阳……那就是董卓强行下令迁都长安的时候咯?真髓在当时,似乎也在洛阳的,只怕受过不少磨难罢?”

    罗珊颔首。马云璐好奇地望着她。

    貂蝉喃喃道:“原来如此,就是因为此事,所以他才弑主……”

    “那不是一回事,”罗珊急忙否定,“明达从未想过杀死吕布,啊不,您的夫君。他是个知恩重义地人,只打算发动兵谏,迫您的夫君放人和交兵权的。”

    貂蝉沉默不语,一时间。院中只有虫鸣和风声。显得分外宁静。

    “那你呢?”罗珊反问,“我也一直想问你。如今。你还记恨明达么?”

    貂蝉怔住,无奈地一笑。这一笑无比短暂,又无比美丽,仿佛一现即败的昙花,过后留下的只有深沉的孤寂。

    “乱世的男儿,乱世的命,”她地声音低不可闻,“奉先是武将,一路腥风血雨,靠打仗杀人为生,本就注定难得善终。从我跟随他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所谓‘长相厮守’这类东西,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此时貂蝉面颊尚未擦拭干净,仍是泪光盈盈,却又淡淡一笑:“安将军,你最好也有这种觉悟,否则将来必定难以承受爱人离散的痛楚。”

    安罗珊一怔,知道这聪慧美丽的妇人已看出自己心有所属。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惟有低头不语。

    一时间,花园里一片寂静,气氛又冷了下来。

    突然,一旁的马云璐怯生生地说:“安……安姐姐,你比我大,我也叫你姐姐罢。”

    她一直在等着听真髓地事,刚才听话题渐渐扯远,好不心急,此时见二人陷入了沉默,终于忍不住了。

    “刚才你们说,真……”她想了想,却找不到更好的称呼,“真髓六年前在洛阳,遇到董什么的下令迁都长安,后来又怎样了?他到底是哪里人?又怎么变成了柱国大将军呢?”

    看着她那兴奋得发亮的大眼睛,罗珊和貂蝉微微诧异,她们交换了个眼色,都猜到这少女的心事。

    安罗珊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说来可就话长了。”于是将如何董卓当年下令把洛阳百姓迁往长安,暴兵在城中大掠大杀,将洛阳烧为白地,如何真髓之父母原先在洛阳营生,被迫领着真髓随军迁徙,半途病死;如何真髓被迫幼年独自浪迹天涯,在兖州被吕布收为帐下,如何又来到中牟,平流寇,聚百姓,西征张济等等,一一说了。

    马云璐听得惊心动魄,睁大了眼睛,连气也透不过来。她自幼受到父母的关爱,众多兄长的呵护,是高高在上的掌上明珠。所以一开始在沙场上遇到如疯似狂的真髓,那种豪勇,那种坚韧,那种不羁,一下子就征服了她。此后再见到真髓时,又觉得他年轻英俊,坚强自信,年纪虽不大。却已是万人之上的一方诸侯,故而深深被他打动。此时听安罗珊婉婉道来,她从未想到这世上竟有人身世如此悲惨,路途如此坎坷,顿时心中充满了怜惜之情。

    罗珊略去诛吕一节不说,最后道:“吕……奉先公去世后,众人推举他做了首领。拜领柱国大将军之职。当时吕布刚去世,你们铁羌盟又来进攻。妹妹。后来地事,你也就都知道了。”

    这声妹妹脱口而出,极其自然。在罗珊地心里,也很喜欢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尤其见马云璐听到悲惨之处,珠泪盈盈,那副为真髓又是担忧又是怜惜地模样。更觉得亲切。隐隐有一种感觉,自己过世的弟弟如果长大到现在,也就跟这小妮子一样大小罢。

    她又笑道:“你我初次见到真髓,都曾做过他的手下败将呢。你是在中牟被俘;而我也差不多,我曾是流寇,也是被俘虏后归附他的。”

    马云璐大感有趣:“真地?”

    “这还能有假?”罗珊满面春风地笑道,“说来,前日打到了洛阳才知道。原来小时我们两家竟是近邻,明达的先父还曾特意来为我先父占卜呢。”顿了顿道:“我与他,可还真算是有缘呢。”

    马云璐地眼睛朦胧起来,低头道:“真好。”声音低如蚊蚋,饶是安罗珊武艺高强,听力胜常人数倍。也没能听清。

    貂蝉一直静静不语,只是听着她们议论真髓,心中感慨万千,想的只是当年自己初遇奉先的情形。听到罗珊最后追加的那句话,她是过来人,如何听不出罗珊女儿家的心思?不过是怕马云璐对自己的心上人动了念头,抢先一步以绝了小丫头的念想罢了。她意味深长地对罗珊一笑,笑得罗珊红着脸转开了头。

    “看,流星!”

    马云璐突然低呼。她们赶忙举首望向夜空,只见一枚巨大地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马云璐轻轻道:“传说。流星飞过时,若能在它消逝前将衣角打一个结。心中默想的愿望,就必定得以实现。”她转过兴奋得发红的小脸,向安罗珊和貂蝉骄傲地举起衣服的下摆,只见衣角上赫然打了一个结。

    罗珊笑而不语,向自己的战袍指了指,马云璐看到她的衣角上也有一个结。二人一齐看向貂蝉,貂蝉轻柔地摊开双手,出乎意外的,在她光洁的衣角上什么都没有。

    “好可惜,”马云璐惋惜道,“貂蝉姐姐没打成结,这样,愿望就没法实现了。”

    貂蝉伸手拢了栊秀发,柔声道:“你们都是练武之人,动作可比我快多了。况且……”她顿了顿,柔和地笑容下面掩藏着深深的悲伤:“我也没什么可以许愿的事啊。”

    马云璐信以为真,笑道:“安姐姐,你许了什么愿?”

    安罗珊腼腆笑道:“默想许愿,说出来便不灵了。你又许了什么,可不可以和我说?”

    马云璐大窘,摇头如拨浪鼓一般,只是不说。安罗珊笑着伸手去胳肢她,马云璐尖叫着反击,二人一同笑倒在走廊上。

    貂蝉也在笑,她轻笑着看她们,看似舒服地靠在廊柱上,在安马二人看不见的角度缓缓伸手到右侧背后,轻柔地抚摸着细嫩水滑的丝质中衣的衣角,那里是一个细细小小地结。

    ※※※

    向南眺望,黄河对岸黑漆漆的,燎原似的星火都已消失不见。

    董昭微微皱起了清秀的眉毛,真髓竟然真的撤军了。

    他原以为真髓定会迫于种种形势,不会北进反而向南拓展。那样选择,最符合逻辑,也最符合当前的军情。但是上次在温县官邸门口偶遇到化名贾通的真髓,自己对这一判断的信心不由极大动摇了。身为全军大将,竟然干冒奇险孤身刺探对手的军情,做出这种行为,怎可能只是简单地来和谈?

    回想起那次在官邸门口时的偶遇,董昭不由沉吟起来。

    从那人举手投足之间所流露出来地统帅气度来看,自己绝对不会料错,他必定就是敌军大将真髓。自己关于敌人不会北进地判断。很可能有严重地误差,关键在于判断地出发点,也就是对真髓此人,自己一开始就没有料准。原本认为,一个人能布局杀死天下无敌的吕布,能统领数千人马屡次击败马超,必定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以利益为重,处事极为小心谨慎。但回想那见面的一瞬。董昭这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么厉害。

    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年轻人,举止虽然平和有礼,而内心实则刚烈不屈,全身更散发出一股犀利强韧的斗气。

    那个真髓,分明就是一名经历无数次战场洗礼,在生死之间磨炼成熟地武人。

    武人中熟知经史、饱读诗书的相当不少,文人中习武练剑、弓马娴熟地也有很多。所以实际上很难片面地将二者区分开来。但从脾气秉性上来看,武人与文人却有着本质性的差别。文人品格中占据首要位置的一般都是灵活的思维和圆滑的手腕;而武人品格中占据首要位置的却是坚定的意志和超凡地胆量。

    从真髓的战绩来看,他确实当得上“心思缜密、城府深沉”的评语,但“头脑缜密、城府深沉”,却远不是他的全部。凌驾在他缜密心思之上的,是不可动摇的意志,敢于孤身犯险、奋起一博的胆量,以及面临任何对手都自认足以战而胜之的强大信心。

    孤身出使。刺探军情,已充分暴露出他要趁目前马超势力衰弱,在河内并不十分稳固地局面,彻底将之消灭的意图。

    自己虽然列举了一系列真髓北讨河内的困难,譬如洛阳废墟一片、河南人口离散、东西有韩遂曹操、粮草补给有严重困难,等等等等……但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一旦下定目标就绝无更改的可能,至于将要面临的这些困难,对他来说不过是技术层面上需要解决地问题,又怎会因此而畏缩不前?

    每每想到这里,董昭不禁暗自后悔,自己在马超面前,未免将话说得太满了。

    因此在真髓出使之后,他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对岸的动向上,丝毫不敢疏漏。昨天得到真髓军后撤的消息,他不但没有因此得意。反而生怕是真髓欲擒故纵的诡计。在筹谋了整整一夜后。今天一大早起来,先将河防体系进行了重新布置。并且仔细巡视任何可能出现遗漏的地方,直忙到现在,才有工夫歇口气。

    真髓那边,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但愿就这样下去,再这么平静地过上半个月,就一切都稳妥了。他心中默默想。主公那边的举措也正在秘密顺利地进行,只要再过半个月,天下就会发生前所未有的剧变,到了那时,真髓若还未能对河内发起进攻,他也就没这个机会了。

    在自己的心头还有一根刺,眭固。

    张杨被杀时,那厮在山中打猎,得知主君被杀后,他非但没有逃走,反而堂而皇之地回到了温县,向马超表示了效忠之意。他以眭固为张杨亲信为由,极力劝说马超将其处死,但原本对自己言听计从的马超,这次却不听劝阻起来。他非但未杀眭固,更调拨给那厮一千士兵,提拔他为温县令。

    马超这么做,分明是想利用眭固来牵制自己,董昭心里跟明镜似的。命杨丑杀死张杨一事,已令自己锋芒太盛,看来马超对自己在河内地影响力也颇为忌惮。

    越想越觉得眭固不简单,在这个山贼地背后,又是哪路神仙?

    董昭一面盘算,一面取出干硬的秫米团子狠狠地咬了下去。他沿河巡视,奔波忙碌了一天,水米未进,此时饥肠辘辘,胃部竟然隐隐作痛。

    他饿得狠了,也顾不上什么士大夫礼仪,三口两口将团子吞了下去,又取出水壶猛灌了一通,这才舒服了许多,满足地叹了口气。正在此时,忽然觉得有什么液体落在手背和脸上,但天色已暗,看不清楚,一摸才发现是细碎地雨点,再仔细向身上一摸,外罩甲胄的战袍早已变得潮湿起来。

    不知何时,冬日的雨粉已经从阴沉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消失在泥土中。

    董昭擦了擦干涩地双眼,吩咐下去,命士兵严密监视对岸的动向,刚要转身回府休息,忽然天边亮了起来!

    他赶忙向光亮处望去,只见一道黯黄色的彗星拖着十余丈的白色巨尾,就仿佛一条巨蛇蜿蜒扭动着划过天际。瞬间就消失不见。

    董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那便是星象中的蚩尤旗?”

    自古观星者,无不以蚩尤旗为大凶的兵家征兆,蚩尤旗现,乃是王者征伐四方,血光万里地乱象。

    汉家垂立四百年,第一次天空出现蚩尤旗,乃是武皇帝建元六年。此后卫霍兵加匈奴,大汉诛讨四夷,连数十年。第二次蚩尤旗现,便是献帝初平元年,联军兵近京畿,董卓退守长安,火烧洛阳,此后全国混战。死于兵灾**蝗灾饥荒的百姓以数百万计。天下一片黑暗。

    如今蚩尤旗再现,莫非真正惨烈地乱世,才刚刚开始么?

    董昭目瞪口呆,汗流浃背,全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仰望层云密布的漆黑天空,双手颤抖着举起。仿佛想伸出手抓住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蚩尤旗,随即又握紧了拳头,望向远处那无比辽阔的大地,嘴角浮现出一丝令人心寒的微笑。

    如今大汉分崩离析,奄奄一息,再不能复起,万里江山,已再不姓刘。

    呈现乱象的天,与彷徨无主的地,二者之间这人间鬼蜮。不正好是供我董昭一逞智勇地空间么?

    ※※※

    “‘有其状若众植华以长。黄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郭嘉站在辕门下。怔怔地望着彗星消失,不由曼声长吟,话语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之气。

    一个声音忽然自他背后传来:“兄长当真好兴致,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

    郭嘉并不回头,叹了口气道:“贤弟,你可看到刚才那颗彗星么?”

    适才背后发话者正是真髓,他点头道:“看到了,兄长,这彗星可有什么说法么?”

    “那彗星有道是‘蚩尤旗’,”提到这三个字,郭嘉不由叹了口气,“愚兄适才吟诵的,乃是中对此星象的说明。蚩尤旗主兵征伐之相,眼下蚩尤旗一出,也不知……”他不再继续,只是微微摇头。

    “兄长多虑了,”真髓不以为然,“星象之说,虚无飘渺,未见得就做得了准。况且当今天下汹汹,群雄逐鹿,原本就已混乱不堪,即便星象果真可以指引未来,也不会比现在要差到哪里去罢。”

    郭嘉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愚兄并不信怪力乱神、谶语符命之说。只是看到这象征兵灾的蚩尤旗,不由想到自乱世开端以来天下百姓的困苦,故而作此叹息。”

    他背负双手,向前走了两步道:“愚兄乃是颍川阳翟人,郭氏家族虽是当地的名门,但愚兄却是旁支,家境并不很好,又加上体质天生柔弱。所以三岁读书,五岁习剑,只求将来能为国效力,为祖争光,才算不负此生。直到十五岁那年,黄巾之乱爆发,这才改变了愚兄的命运。”

    说到这里,郭嘉不由长叹:“我地家乡颍川,当时正是官军与黄巾军波才部交锋最最激烈的战场。”他忽然转了话题,问道:“贤弟,你曾征剿过鸡洛山的流寇,对流寇的形成,可有什么感想?”

    真髓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还请兄长休怪,小弟的话可能不入耳。”

    郭嘉轻笑道:“黄巾军占领颍川时曾杀戮官吏、抢掠百姓,贤弟你怕愚兄与黄巾军结过深仇,因此说话小心翼翼。大可不必如此,你我都以兄弟相称,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真髓道:“兄长当真料事如神,既然如此,我就放胆直言了——实不相瞒,小弟早年浪迹四方,也曾差点沦为流寇,所以对他们很是同情。小弟以为,百姓当中虽也有惟恐天下不乱之人,但大都是良善之辈,官逼民反而已。”

    “正是如此!愚兄初闻黄巾乱起,原本认定其实就是贼寇作乱。须当斩草除根。但等到后来,阳翟为波才所部地黄巾军占领。我仔细观察那些乱民,才发现他们其实都是贫苦无依地百姓……”

    郭嘉流露出悲哀的眼神,似乎想要接着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低下头将面孔隐蔽在阴影之中。

    想必在义兄心底,潜藏着一段不愿为他人所知的伤痛罢。

    真髓看在眼里。感慨之余却想起了收编鸡洛山流寇时,自己在中牟校场上初次见到罗珊的情景。

    郭嘉道:“国家朝政昏乱。官吏统治无方,又有张角等妖人以符水治病为饵,用邪教蛊惑人心,百姓不过是遭到利用而已。黄巾起兵之后,长久处于不事生产的动乱之中,没有足够的粮食物资,因此不得不依靠抢掠为主要生计。祸害了更多的百姓,逐渐蜕变成了狂暴地流寇。”

    他仰天长叹:“所以造成这场动乱的,关键在于大汉自身地政治腐朽。因此尽管此后数年中黄巾大都被扑灭,但那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又有何用?”

    “朝廷已是千疮百孔,黄巾虽灭,然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贤弟说得不错,”郭嘉点头。“经那一场大乱,愚兄认定翻天覆地地巨变才不过刚刚开始,此乃天下大势,绝非人力所能阻挡!”

    细雨微风使两人衣袂微微飘动。郭嘉忽然剧烈咳嗽,好一阵子才勉强止住。他掏出一块手帕,斯文地擦了擦嘴角。

    “因此郭嘉自那场战乱起便隐居不出。拒绝举孝廉和朝廷征辟,秘密结交英杰,等待时机。只期望能在乱世来临之后,贡献自己绵薄之力,辅佐明主,使百姓能早日安居乐业,复我朗朗乾坤……”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此后东奔西走,直到遇见了曹公……”

    他来回踱了几步,转头望向真髓,目光炯炯。朗声道:“惟有大乱。方能大治。贤弟,今日蚩尤旗这一出。未见得就不是明主出世,征伐四方,天下安定地前兆!”

    真髓就站在他身前,却忽然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似乎义兄的视线并没有投在自己身上,而是仿佛穿越了连同自己在内的一切景物,投向远方无比辽阔地世界。

    莫非此时义兄所看的,竟是整个天下么?

    虽然明知义兄虽仍有说降之意,但他直抒胸臆,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使真髓大起共鸣之感,长叹道:“只是苦了天下百姓,在乱世里浮沉挣扎,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等到兄长说的那一天。”

    关于天象星象,尽管经过郭嘉的解说,自己依不是很明白;但对于百姓们在乱世中挣扎的痛苦,却已有足够的经历能够感同身受。

    听到真髓这句话,郭嘉眼中闪过一丝凄凉与希冀交织的神色。

    “人活七十古来稀,愚兄自幼身体虚弱,想要活到七十无异于白日做梦,但若是注意饮食和锻炼,五十倒也勉勉强强。”

    真髓想要说些安慰地言语,却被他抬手阻止。

    “我今年二十有六,只求上天能再赐二十四年阳寿,就这二十四年,安定天下已是绰绰有余!”说到最后一句,他那清瘦的面颊上竟浮现出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猛壮之气!

    “贤弟,我还是那句话,”郭嘉正色道,“曹公乃真明主也,定能克平乱世。你我弟兄若是携手为他效力,天下百姓重享太平的日子,也就为期不远了。”

    真髓定了定神,吐出一口气,在这一瞬间,自己竟完全被义兄的气势所压倒。

    “曹公果真如兄长所说是这等英雄豪杰,小弟自当追随,”他微一思索,缓缓回答道:“只是乱局纷扰,大势如何,小弟没有兄长这般大智慧,实在看不出来。”他顿了顿道:“等小弟将此间的事情与马超做一了断之后,自当跟随兄长拜见曹公,看一看此人如何能得兄长这般青睐。”

    “也好,曹公虽草定一方,但毕竟势力薄弱,贤弟犹豫乃理所当然。”郭嘉点到为止,“你我虽已义结金兰,但人各有志,愚兄不会用情义迫你——此事留待日后再说罢。”他辞锋一转:“只是贤弟又打算如何与马超了断?上次你化身使节,孤身到敌营刺探军情,恐怕不是为了和谈罢?”

    “知我者兄长,”真髓笑道,“我既与曹公共奉天子,自当响应号召同讨逆贼袁术。”说着说着,他地脸色沉了下去:“可是马超屯居河内,是我心腹大患,此人不除,洛阳不安,”

    “一切由贤弟作主,”郭嘉不以为意,“只是须注意时间。曹公正在调动兵马,囤积粮草,距离大军出发还需一个月,出兵日暂定于腊八。今天已是十月十六,望贤弟对河内要战要和,早作决定,千万不要耽误了大事。”

    真髓皱眉道:“居然这么快?”

    他背负双手,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立定后断然道:“好,既然如此,就一言为定。请兄长派人禀报曹公,就说小弟必准时率军与曹公回合。”

    “既如此,愚兄这一趟出使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郭嘉微笑道,“马超被张杨所收留,已是丧家之犬,但那张杨在河内根深蒂固,又联结袁绍、匈奴和黑山贼,势力盘根错节,极不好斗。贤弟,你虽在南岸打败了联军,但万万不可轻敌大意啊。”

    真髓一怔道:“兄长莫不是立即就要走?”

    “此番出使洛阳,结识了贤弟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愚兄万分高兴,只盼能长久与贤弟相处。只是自从九月十七日来到此地,到今天整整呆了一个月。曹公在那边还等着回信,所以愚兄要早日赶回濮阳。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就动身。”

    “早知如此,小弟就该再推三阻四一番,”真髓闻言苦笑,“对曹公的提议既不表示拒绝也不表示赞同,那样兴许还能多留兄长再盘桓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