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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大浪淘沙 十三 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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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平二年九月二十三日,成皋道,夜。

    都伯高硕望着不远处偃师的城池轮廓,回头看了看身后长长一串的粮车和疲惫的士兵们,着实松了一口气:随着这批粮食安全抵达,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这对柱国大将军应当能有不少帮助罢。

    岁月不饶人,自己确实是老了啊,高硕的注意力回到自己酸痛的腰腿,自嘲地笑了笑。想当年刚参军的时候,自己还是个精壮的小伙子,千山万水地跋涉远征,全不当回事。可这才几十里山路的马骑下来,屁股和大腿就已经酸痛麻木,真大不如前了。

    千山万水地跋涉远征……想起这件事,高硕自顾自地苦笑起来。那还是熹平四年,自己满怀着一心成为度辽将军的理想,血气方刚,得知天子命令夏育校尉远征鲜卑檀石槐,结果还抢着报名参加呢。

    二十年前的情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老都伯不由打了个冷战,呼出一口寒气。

    那真是一场永生难忘的大厮杀,出塞的好几万弟兄同袍回来的不到几千,其余的人曝尸荒原,只怕现在还是白骨累累……夏育大人因此被废为庶人,永不起用。接下来上司换成了董卓将军、然后是樊稠将军,郭汜将军,如今则是魏延将军……上面的将军们象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而自己年过半百,两鬓斑白。随着将军们走过西北和中原,几乎转战了半个大汉朝,却仍只是个小小的都伯。

    昔日地远大理想早已渐渐淡忘,但那塞外的寒风,强悍的鲜卑骑士,浑身是血的同袍……却仍然屡屡出现在恶梦里,让自己在冷汗中惊醒。

    正在高硕沉溺于回忆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战马立住不再前进。只是机警地望着前面——那边正是起伏的邙山丘陵。他眯起眼睛仔细张望,似乎层层山丘组成的暗影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地逼近。还没来得及辨别那究竟是什么,一种久别重逢地声音就已钻进入他的耳朵,那声音一掠而过,锐利嘹亮,宛如利刃割过天空。

    高硕汗毛直竖: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地令人恐惧!

    猛然间,血淋淋的记忆随着这声音一下子被翻了出来,他绷紧了发抖的身体,用尽力气高声喊叫起来:“是鸣镝!是鲜卑人!赶紧隐蔽!”

    这句话的下半截没人能听得真切:霎时间从四面八方都传来破空的锐响!

    一轮劲射过后,运粮军的火把全灭,黑暗笼罩着混乱而绝望的战场。

    高硕早在示警地同时,就已翻身下马隐蔽在粮车的后面。尽管如此,一支长箭仍然穿透了他的掌心。他咬紧牙关。将那箭支斩断,此时只听身侧“噗”“噗”之声不绝于耳,随之响起的便是惨叫和马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

    火光忽然再度亮起,但这次却不是他们点燃的,因为这些火把立即飞了过来。落在粮车的周围,照亮了附近的情景。

    高硕睁大了眼睛,二十年前地惨状又重现眼前:满地都是亮红的鲜血和同袍的死尸,伤兵不停地呻吟和哭泣着。他顾不上继续看,忍住剧痛,努力使自己的身体缩在车轮的后面,猛然发现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那正是这支运粮队的队长,新任地都尉段伟。

    此时这位队长左肩中了一箭,黑色甲胄已经被血浸湿,反射着火光亮晶晶地流动。他气喘如牛。却依然奋力挥舞着环手刀。破口大骂:“我**的!老子就是柱国大将军部下都尉段伟,有种过来跟老子拼拼这个!老子跟……”

    “段都尉,趴下!”高硕用力吼起来:段都尉从没接触过这种对手。但是自己不同,这战斗的记忆在他脑子里已经反复了整整二十年!

    段伟虽然听到,却迟疑了一下。

    破空声再度响起。

    眼泪滚了出来,高硕看得清清楚楚,段伟倒下去之前,光是头部就中了七八箭!

    他奋力撕下战袍,使劲勒住受伤手掌的手腕,然后一面弯着腰推动身后的粮车,一面嘶声大吼:“我是都伯高硕!剩下的人现在听我的,趴在地上小心敌人的弓箭!设法把粮车围成圈子!”

    己方士兵足有七百人,应当不会就这样全部被杀光,但是场面如此混乱,还有人能听到并且执行他的命令么?

    高硕剧烈地喘息着,剧痛和紧张令他汗如雨下,他自己也不敢保证这一点。

    细微而沉闷的响声此起彼伏,那是被草叶缠裹地马蹄声,敌人在围绕着他们不紧不慢地骑马跑着,企图兜到另一侧来。

    高硕感觉自己筋疲力尽,他闭上眼睛,回想刚才破空声地密集程度,默默地估算着:五十、一百……周围之敌绝不会超过二百。他们数量并不多,否则早就杀过来了。

    几十年了,这些鲜卑人的战法总是如此,就像狼群一样:在野地里远远地撒出百十人成群地探马队。遇到了可以消灭的敌人,探马队就直接攻击;而遇到大股的猎物,探马队就先包围并远远地放箭牵制他们,并且通过鸣镝来通知不远处的大部队赶来。

    北地人怎么会来到这洛阳的?这一点高硕已经没时间去考虑,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整个部队已没法指挥,那么等到大股鲜卑人赶到,他们就全死定了!

    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使高硕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四周。总算暂时可以松口气:部分士兵显然听到他地命令,粮车开始一辆辆地移动了。在这种关键时刻,所有士兵都拼命挣扎,很快空地上就形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阵。

    马蹄声停止了,紧跟着又是一轮利箭的射击。虽然来势同样凶狠有力,但在高硕的指挥下,剩下的士兵们一个个都紧贴粮车蜷缩着身体。使得大部分箭支越过粮车,无害地插在车阵中心空地上。

    高硕忍着痛匍匐着来到车阵中央。努力将火把堆做一堆,又多加了些木料,火焰熊熊燃烧起来,照得他额头上的汗滴一颗一颗地闪亮。在从天而降的箭支中穿行着爬回到自己原先地隐蔽点,他狠狠地咬着牙:人数已经清点完毕,此时运粮队士兵虽说还有五百多人,但战斗力尚存的不超过三百人。敌暗我明。突围根本无望。只盼偃师守军能够看到这团火赶来救援,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弓箭破风声消失了。

    敌人在四周远处彼此吆喝着听不懂地话,似乎在交谈着什么,随即马蹄声响又响了起来,渐渐远去,四野归于寂静,只有车阵内外的火焰依然噼啪作响,有些尸体被点燃后发出难闻的焦臭味。

    等了一会儿。仍然是全无声息,车阵里士兵不禁面面相觑。敌人难道看车阵难以攻克,所以就这么走了?

    但很快这种幻想就被无情的现实打破,震动大地的马蹄声很快又再度响起:敌人不仅去而复反,人数也增加了十数倍,大股鲜卑人来了!

    忽然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半空中飞了过来。划过一条弧线,狠狠地砸在粮车上,“喀嚓”一声,将车侧面的木板打出一个窟窿!

    乱石齐飞,巨响不绝于耳,车阵外侧似乎不少地方都被打坏了。

    一声很轻微地响动,高硕转过头去,正巧看到身旁一名士兵的头颅像熟透的西瓜一样绽裂开来!红色的血混杂着白色的脑浆,溅得他半身湿漉漉地——原来被一枚石子打中了额头。

    他心中一动:这种攻击法再熟悉不过,是草原上匈奴人惯用的打猎玩意儿。用牛皮编成。长约两尺,一端是个环。另一端有个小皮兜。使用时把石头放在皮兜里,把手套在环里,甩起几圈来之后手腕一抖,石头就飞了出去,可以投得极远。石头虽小,但只要命中目标,轻则筋断骨折,重则头裂脏破。

    来的不是鲜卑人,是匈奴人!

    “大伙儿别怕,那是敌人的皮弹子!”高硕大声道,竭尽全力企图使士兵们镇静下来,“这附近到处都是黄土疙瘩,石头并没有多少,再坚持一会儿,他们就没地可打了!”

    话才出口,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遵循着石头飞来的轨迹,准确地投掷在自己的脚边。

    不好,敌人要放火!高硕这个念头才动,无数火把已经自夜空缤纷而降,好似洒下一蓬火雨!

    魏延瞪着东北方向天空隐隐的火光,在偃师城头来回来去地走着,拳头捏得骨节卡巴直响:斥候已经将消息送到,运粮的部队正在遭受敌人地袭击。

    马超的匈奴援兵已到的消息传来,是今天中午的时候。主公估计马超一两天内就会发起反扑,所以命他加快巩固偃师城防的工作。

    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马超的动作会来得这么迅猛和突然!

    半个月前,张杨的一万援军赶到孟津口,急躁的马超立即向巩县发起了一次小规模的试探性反击。这么一来,主攻方向却为真髓所察觉:

    “文长,马超先后数次折在我手下,这次援兵到来却并不急于与我决战,说明他得知我并吞了荥阳的降卒后兵力大增,所以竭力避免打无把握之战。马超夺取巩县之后,又由于邓博地反击而弃城。我看他主力未损却匆匆撤退,这说明其真意不在攻城掠地,而在借攻巩县以演练攻城之术。自我军与之对峙以来,敌前后攻击洛阳以东地旋门关、巩县,其实都是企图切断我军与中牟的联系,将我部困死在洛阳盆地。但旋门关与巩县二地地战略地位却远不如偃师——自偃师走成皋道,向东过巩县、旋门等虎牢三关可到荥阳。此是我军地来路,也是我军的补给线;同时自偃师走阳翟道,向南穿过轘辕关,还可直通豫州的颍川郡首府阳翟,自阳翟返回中牟虽然耗费时日,但道路宽阔平坦,还要胜过成皋道。所以若不能夺取偃师。单凭占据巩县等地,根本无法封死我军东归之路。”

    “我观马超立寨孟津口。可见其绝非不知地利之人。舍偃师不攻,怕是另有深意——眼下他兵力不足,而我军驻扎洛阳,距偃师又近,彼此遥相呼应。这种形势下他即便能够一时攻取偃师,也难以长久占领。所以与其得而复失,不如暂且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因此我料想随着呼厨泉、去卑等大量匈奴、铁弗的异民族援兵赶到,他就要针对偃师有所举动了。”

    因战功而被新授予建武中郎将一职的魏延遵从命令,带着本部士兵加上调拨给他的荥阳降卒,总共统率八千兵马来到偃师。这半月来,他每日操练士兵,巩固城防,在郊外广布斥候,可谓严阵以待。

    此时他呆呆地看着火光。胸中一团乱麻:马超就在偃师附近截杀运粮队,焉知不是引诱自己出城救援,从而半路伏击的诡计?但主公兵马驻扎洛阳一线,所有物资都需要自中牟千里迢迢地运输,眼下军中又只有十日之粮……

    自己救还是不救?

    “钟大人,偃师军按兵不动。我等如何是好?”望着远处偃师那依然寂静地城池,马超立马山坡上,向身旁的骑士问道。

    那人正是钟繇,他面色平静如初,胸有成竹地缓缓道:“此围魏救赵之计原也稀松平常,魏延即便识破也无伤大雅——真髓军粮已不足半月支用,只消我等每日如此袭扰,不出一月,敌必不战自败矣。”

    此时地他由于深得马超的信任,待遇也大为改善。内穿绛紫长袍。头戴武弁。身披鱼鳞玄甲,腰悬配刀。外罩青色风衣。看上去神采奕奕,比起孟津口初会马超时的满身牛矢羊溺之气,早已如脱胎换骨一般变了模样。

    不等钟繇回答,马超另一侧之人冷哼一声,插道:“我军士气如虹,锐气正盛,为何不直取洛阳,砍下那真髓的首级?久闻马将军纵横西北,骁勇无敌,怎地今日如此怯战。难道那真髓当真有三头六臂不成?”此人个子虽然不高,却极精壮结实,两眼寒光闪烁,威风凛凛。他虽然披头散发做游牧民族装束,但这几句汉语却说得字正腔圆,只是吐字平平板板,完全听不出发话之人的喜怒哀乐。

    此话极为刺耳,马超向来逞强好胜,当即沉下脸来,过了半晌强才压怒火道:“单于久在北地,对中原人物缺乏了解。这真髓乃吕布门下弟子,是世间少有的猛将。马超并非惧战,但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他一直未向援军说明自己失利,此时索性给真髓大戴高帽,日后若是提及荥阳等地的败绩,也好为自己挽回一点面子。

    那发话之人正是匈奴单于挛鞮呼厨泉。闻听“吕布”二字,他顿时沉默下去,半晌才道:“真髓既是飞将弟子,那吕布何在?”吕布尚未随丁原南下洛阳之时就已威震漠北,长城内外无不闻名而变色。倘若因此开罪了这天下无双之人,那可实在大大地不值。

    “奉先已经过世了……”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河内太守张杨轻声回忆道,“他败退到中牟后,真髓随即发动兵变……虽然世人对奉先之死众说纷纭,但毫无疑问是被真髓所弑……”提及过世的老友,他不自禁地难过,切齿道:“诸位将军,真髓杀我好友,我与这小贼势不两立。此番本府率军前来援助马将军,一则并心协力讨伐不义,重振朝纲;二则便是要将真髓这小贼千刀万剐,祭奠奉先的在天之灵!”

    闻听吕布已死,挛鞮呼厨泉这才松了口气。

    旁边马超也是心中暗笑,明明皇帝都被老子杀了,还什么并心协力重振朝纲?面上却不得不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面孔道:“张府君所言极是。待我等奉诏消灭了真髓等叛逆,再领府君向西觐见天子。”

    张杨听得热血沸腾。壮怀激烈,连声称是。

    钟繇面上表情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轻轻叹息一声岔开话题道:“等了这许久,想来魏延是决计不会出城了——为防止真髓反袭孟津口,将军还是命令埋伏地两万兵马撤回营寨罢;那支小小的运粮队也已没有了利用价值,还请将军通知那些铁弗骑兵。命他们改变围而不打的战术,赶紧速战速决之后也跟着一道撤退。”

    马超点头道:“好。我这就传令给去卑……”

    呼厨泉冷眼旁观,听到此处截过话题道:“去卑乃我匈奴右贤王,岂容他人呼来喝去?通告他这等鸡毛蒜皮地小事,就不劳马将军了。”说着一挥手,身后一骑取出弓箭望天便射,随着羽箭冲天而起,锐利刺耳的破风声响彻山丘。过了没多久。自东北方火光处远远传来相同的鸣镝声,那正是去卑的回音。

    遭此抢白,马超额头青筋暴跳,面皮涨得通红,好在此时半夜时分,别人看不清楚。

    他几乎咬碎了口中银牙:自从你来了之后,便总是阴阳怪气与老子作对,我还道是什么缘故。敢情是去卑地投降驳了你匈奴单于的面子!还什么“岂容他人呼来喝去”,老子打破长安之时,是你手下这位贤王全身发抖五花大绑,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声泪俱下要投奔我铁羌盟做马前小卒,那时怎不见你这胡狗出头说一句话?你不过是一万援兵。竟敢在爷爷面前耀武扬威?想当年老子拥兵十余万,就你这点兵力连老子地零头都比不上。如今看爷爷落难,兵微将寡,于是神气活现,摆这臭架子……这口气老子权且记下,改日定要叫你这胡狗,知道马爷爷的手段!

    奉命严守孟津口的马岱站在邛笼顶层,一阵风吹过,他不觉感到有些冷:天气是一日凉似一日了。此时看远处天边发红,兄长想必已袭粮车得手了罢。只是不知真髓是否会中计?

    钟繇先生临走时曾再三叮嘱。倘若真髓没有发兵营救运粮队,那么他十有**会同样以围魏救赵之计反击:起主力大军前来劫寨。切断河内与我军的联系,并在半路截杀兄长的归师。所以自己虽不能参与军事行动,但肩头这幅担子比起埋伏杀敌,却更加沉重。

    自从兄长出发后,马岱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他将营寨里里外外十七座邛笼挨个检查过一遍,重新修缮了浮桥和外围栅栏,又检阅士兵,亲自检查诸般军用器械。所有能够想到的地方需要检查,他全都一丝不苟地做完。

    马岱从前根本不是这么心思细致的人,他虽然素有急智,但从小敬仰从父和兄长,认为所谓英雄豪杰,再强也不过就是阿爸和大哥,因此一直以二人为榜样,苦修武功。

    但自从家门惨祸之后,在他身上发生了很大变化,武勇地姿态虽然依旧,但行事愈加小心谨慎,处处都先要尽量考虑周密,倒好似弃武从文了一般。

    对那起惨绝人寰的杀戮,他绝口不提,但此事一直是内心深处永远的伤口:倘若当时自己能识破韩遂欲擒故纵地奸计,不至放松警惕。以阿爸他老人家地盖世武功,又岂能为肖小暗算?

    这刻骨铭心的仇恨,使得马岱转身极目向西方眺望,只见繁星点点下,宽阔地黄河反射着粼粼的波光,仿佛一条巨龙扭动着硕大地雄躯,自凝重厚实的大地上缓缓地蜿蜒游动而来。

    “黄河九曲……”他心中默念韩遂的绰号,拔刀出鞘。双手举刃向天,只见星光下刀色如水,寒气逼人。他记得清清楚楚,这柄刀还是自己初次临阵前,阿爸亲手交在手里的。只是此时刀在人亡,念之怎能不叫人肝肠寸断?

    马岱泪流满面,伸出左手用力握住刀刃,轻轻一抽,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来:“苍天在上,我马岱就此起誓。马家满门九族,总共是一千零八十六条人命。这笔滔天血债,定要向韩遂那老匹夫血债血还!阿爸。您九泉之下英灵不散,请保佑孩儿手刃此贼!”这誓言已在心中翻来覆去不知有多少次,但每重复一遍,仿佛自己和远去的阿爸之间又拉近了几分。

    想到阿爸,他又不禁联想到生死未卜地手足马休,当时马超地嘶吼仿佛又回荡在耳边,顿时心中一痛。

    你还不明白么?活下去的弟兄越强。将来报仇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如果休弟有你那份机敏的心思,那他就留下。你断后!如果他的武功比我还要高,那就我断后!

    从现在开始,我已经下定决心,什么亲情友情,统统一切都要割舍抛弃!

    ……

    大哥,为阿爸报仇固然是重要,难道一定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么?

    为亲人报仇。就要用抛弃其他地亲人为代价,就算这样做真能为阿爸报了仇,那么二弟他们的仇呢?

    最后就算是报了所有地仇,却也会为此丧失更多的亲人。就算是能够报仇雪恨,将敌人都踩在脚下,但心中留下地,只有丧尽亲人地伤痛,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这些话。他始终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滚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字——自从看到马超舍弃马休那一幕,他就再也没跟这位大哥说一句话。

    马岱任由热血洒在地面的青石上;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这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染血地青石撬了出来——待明日将此石用苦艾薰烤之后,问过军中的端公。自然会知道上天地旨意。

    就在回头准备下楼的转瞬间,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四周,仿佛有什么不对劲。马岱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再度环顾四周,这一望之下顿时张目结舌:上游那宽阔的河道上竟浮现着大大小小数十条黑影,此时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里猛扑过来!

    “那是什么?”马岱眯起眼睛,想要看仔细些再作判断。但随着那些黑黝黝的物体越来越近,责任心压倒了好奇心,他掏出骨笛奋力吹起来。随着刺耳的锐响。顿时整个孟津口都动了起来。虽然仍然没有一点喧哗之声,但火把一柄接一柄点燃。

    此时要塞上下灯火通明。照得四下里仿佛白昼一般,马岱这才看清楚,原来铺满整个水道的,竟是密密麻麻百十条木筏。上面人影重重,显然都是真髓军的士兵!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洛阳一带由于久被开垦,四面都是荒废的农田,真髓若要伐木结筏,起码必须要沿河西去四十里,在平阴一带才能找到可用的大树。真髓若是伐木,定会有木屑顺水飘下,自己定会有所防备;而且自这里往上游去十四里路便是小平津口,那里我军戒备森严,北岸遍布探马游骑。真髓这近千名士兵、百十条筏子神不知,鬼不觉就突然在孟津口冒了出来,怎地上游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火把照耀下,木筏上的士兵见已隐藏不住,索性擂起战鼓,发出惊天动地的隆隆巨响。水面上扯起大小无数旌旗,蔽河而下,刀矛并举,喊杀声震耳欲聋!

    马岱缓缓呼出浊气:这孟津口三寨乃兄长马超所筑,构成要塞的三个石堡群分别立于黄河南岸、北岸和河间沙州,彼此用浮桥相连。每个堡群外有石墙,内有邛笼碉堡大小十余座,碉堡与碉堡彼此呼应,极难攻破,曾使真髓屡次受挫;而自从张杨援军到来后,碉堡中又储藏了大批粮食,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只是没有想到,经过前几次激烈地石堡攻防战,真髓竟看破了这要塞的软肋,此番分明是打算借助木筏,一举摧毁中间连接的浮桥!

    但他毕竟久经战阵,此时面临危机,竟是不乱反定,扬声大喝道:“传令下去,分一千士兵站到浮桥上去,若是敌筏逼近,以长铁矟拒之,使其不得近!凡砲石弩箭等操手,赶紧各就各位,将石弹巨箭准备妥当!待我号令下达,就全部向河心来敌射击!”虽然这一段水流缓慢,但顺水轻筏,敌人来势极快,稍有差池,只怕就悔之晚矣!

    眼看木筏团进入砲击射程,马岱气运丹田。瞋目大喝道:“放!”二三十块巨石腾空而起,夹带着劲风狠狠砸向木筏,只是却无一命中。在真髓军士兵的大声讥笑中,巨石入水,在木筏团间溅起丈高地水柱!

    马岱暗中叫苦,自己也曾想过真髓就可能自水面发起进攻,但却从未想到敌人竟自上游来攻。浮桥又是软肋。必须全力以赴,所以自己事先的一切防御手段都是针对下游的东方水道而设。这些砲机一向瞄准东南的河水下游和南岸平地,如今临时转向对北,仓促之间又还怎能打准?

    他不禁心中大悔:自己毕竟未曾指挥过砲机作战,所以经验不足,倘若先下令试射几发校正方向距离后再发动齐射,刚才定能有所斩获。

    虽然一击不中,但马岱并不气馁。大声道:“砲手暂停发射,按照适才落点校正距离,听我号令后再放!巨弩手瞄准后先各自试射一发,然后等我号令!”

    随着稀稀落落的弩箭射过,敌船又接近了一些,马岱长吸一口气,暴喝道:“给我打!”

    河面上真髓军的喧哗嘲笑忽然就变成了惊呼惨叫:先头地十数条筏子登时被密集地矢石击中,有几条直接断裂成两截沉入水底。形成一个个漩涡;另外几只筏子失去了控制,在水面上转着圈地漂,随即和后面的木筏撞在了一起,不少敌兵落下水去。

    百十名落水士兵地黑头在河水里一起一浮,有些人被重新拉上了筏子,更多的被后面的筏子一冲。就彻底从黄澄澄的水面上消失。

    这番轮到石堡浮桥上的马家军士兵齐声欢呼。

    马岱扬眉吐气,大笑道:“对面的诸位,莫要怪砲石无眼,要怪就怪你们跟错了将军——真髓无能,却让小卒来送死!”他最后这句话却是对敌军说的,吐字时气运丹田,向水面远远地送了出去。

    “真髓无能,却让小卒来送死!”浮桥上地士兵们听到马岱这无话不精神百倍,跟着齐声大喊起来。只震得脚下的浮桥都微微起伏。

    真髓军士兵愤怒之极,纷纷叱骂。只是各喊各的。变成了嘈杂的一片。

    木筏群鼓声不减,继续向前逼近。马岱注意到一只较大的木筏排开几只小筏来到阵头。筏头端坐一人,光线模糊,尚且看不真切。

    只听那人先是一阵长声大笑,将所有的叫骂尽数压了下去,尔后高声道:“某家柱国大将军帐下典兵校尉,河东徐公明是也!无知小儿,只会说嘴而已,某家便立在这船头之上,你又能奈我何?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罢!”他这一嗓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马岱只觉得耳膜震动,不禁骇然:此人竟是被兄长刺伤小腹的徐晃?怎么功力竟如此深厚,莫非伤势仅两个月就已痊愈?随即大声下令:“各砲校正目标,全力先打掉徐晃的坐筏!”

    待投石操手准备完毕,徐晃地木筏又向前突进了二十尺,距离浮桥是越来越近。

    马岱一声令下,十几块磨盘大小的巨石自砲机上弹起,对准徐晃掷了过去。

    在两军将士们的惊呼和呐喊声中,在徐晃洪钟一般的大笑声中,巨石重重落在木筏身后的水面上,刹那间激起一排高高的水柱,宛如竖起了一堵晶莹地墙!

    矢石如雨而至,竟不能阻徐晃半分:他傲然立于筏首,随手用长牌拨挡飞矢,大笑道:“马家小儿,空有利器却不知如何使用——还是待本校尉上浮桥将你拿下,再好好点拨你石砲的功夫罢!”

    主将身先士卒,徐晃部顿时气势大增,士兵无不拼命划水,奋勇争先,霎时间又逼近了十数尺。

    见到这种情形,主将又被敌人如此讥笑,士兵不无为之气夺,对传下的命令也并不如往日那般遵之不违——马岱连连下令企图稳住阵脚,但收效甚微。

    他满头大汗,忽然身侧一名传令兵高声惊呼起来:“二将军,你看!”

    马岱沿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当视线聚焦后,呼吸都为之一屏:一队队整肃的士兵正打着“柱国大将军”地旗号。不断自邙山的黑影中走出,移动的步伐迅速而又有条理,在孟津口火把光芒所及之处排成黑压压的阵势。五架石砲车尾随在阵后缓缓行出。

    “慌什么!”他大声给部下打气道,“敌人距离我寨尚远,纵有石砲,也无法投石威胁我寨!传令下去,从预备队中调拨三千兵马严防南面的栅栏;砲手不要转向。瞄准了徐晃集中投……”

    话未说完,一枚砲石自南面飞来。正中马岱所在的邛笼!营寨中顿时腾起一片惊呼,顿时乱作一团。

    烟雾弥漫中,马岱一面咳嗽,一面嘶声喝道:“巨弩继续向河中发射;砲机方向转南,寻找目标,重新校正!”震动和撞击地巨大声响令他头晕目眩,四溅地碎石在脸上划开一条大伤口。血汨汨地流下来,染红了甲胄。

    但此时命令已永远无法传下去了:无数砲石劈头盖脸地不断砸在营寨里,落点又远又准。营寨中的砲机还不及转动方向找到目标,操手已经先后被打中,脑浆迸裂地死在地上。不仅如此,巨弩也被打坏了两三架。

    马岱艰难地转动头颅,几乎每动一动都令他头晕许久。深深吸气,确保没有受到内伤。这才睁开眼睛,面前景象惨不忍睹:适才地砲击就打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身侧几名传令兵被直接命中,已经筋断骨折,死得奇形怪状。

    几枚真髓军发射的砲石静静地躺在那里,马岱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砲石只有头颅大小;自己力求破坏效果,所用全是车轮般的巨石,虽然命中后真有开山之威,但以同等力量的石砲投射,却比不上小砲石能够及远。

    此时没有了来自营寨的远程威胁,岸上的真髓军肆无忌惮地开始了行动。士兵如潮水般向两翼分开,砲车向前推进一百五十步,只是这时却不再投掷小石:巨大地砲石沉重地投掷在营寨的围栏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缺口。

    河面上的木筏。原来竟是吸引自己投石和巨弩的诱饵虚兵。而自己发令攻击,这些投石巨弩就都暴露了目标。真髓随即以小型砲石远袭。将之全部摧毁……

    彼此差距太大了。马岱只觉得天旋地转,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记得在长安时,自己还和仲美计划着和真髓一决胜负,可一交锋才知道,自己真是井底之蛙,竟被人戏弄于股掌之上!

    就在此时,水面上欢呼声大作!他奋力扭头一看,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徐晃的木筏团最前端的四五只筏子,已经靠了上来,与守卫浮桥的士兵短兵相接。当头一名彪形大汉跳上浮桥,手轮巨斧锐不可当,起手处血光迸现,己方士兵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做为矢石诱饵地诱饵虚兵,此时竟已化做了追魂夺命的奇兵,笔直刺入了孟津口营寨的心脏。

    马岱五内俱焚,气愤和羞愧化作热泪涌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一旁被砲石打成两截的铁矟,大吼一声冲下邛笼:兄长将营寨托付于我,今日失守,还有何面目去见他?只可惜真髓未曾亲至,否则定当与他拼个死活——罢了,自己这就赶去浮桥,与将士们死在一处!

    杀伐声渐渐小了下去,望着拦河浮桥上燃起冲天的火柱,立马在南岸地真髓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枚扎在胸口的毒刺,终于被拔掉了。

    “孙子有云,‘善出奇者,无穷于天地,不竭于江河’,又说‘善用奇者无不奇,善用正者无不正’”他旁边响起一个略带嘶哑的年轻声音,“将军用兵果然深得其中的三昧,难怪能得曹公如此推许。”

    真髓闻言苦笑道:“那是曹公谬奖了——小弟苦心筹划这一战已有两个多月,颇自以为得计。哪知奉孝兄初来乍到,一眼就识破了布置……兄台大才,真让小弟钦佩不已。”

    那发话之人正是曹操派来的使者,郭嘉郭奉孝。此时天色漆黑,看不清郭嘉的面目,但他双眼反射火光,闪闪发亮:“那日前来拜见将军,看到将军在洛水秘密结筏,训练水军,故此随口一猜,能够料中,纯属偶然罢了——只是郭嘉好奇,将军又是如何将木筏搬运至孟津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