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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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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议事厅前的石阶上,回想起几个时辰前奉先公归天的情景,只觉得恍如隔世,心神依然无法宁静,抬头仰望,雨已经停了,天色已近黄昏,乌云被夕阳染成殷红,就象凝结的血迹,东一团西一陀地粘在天上,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鸟鸣也令我心烦意乱,往日里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是那么凄厉悲惨。就连屁股下面的石阶似乎也格外刺骨地冰冷。

    刚刚胡安差人飞马来报,魏续和张辽硬要到议事厅来,他怕阻拦不住,所以暗地派人通知我早做准备。我微微苦笑,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涩之意,自己原本是要实行兵谏,结果最后却成了“弑主”,又如何跟这些跟随奉先公征战多年的老弟兄们交代?

    想到为难处,我抬起左手抚mo着额头上扎的白布条,不由叹了口气:中牟城荒芜许久,库房里实在没有足够的布匹做丧服,所以只得胡乱扯了些白布扎在头上,为主公戴孝。

    左手才这么抬了一小会儿,肩膀就隐隐做痛起来,这伤却是被赤兔咬的——看到主公殒命,它发疯似的挣断了绳索,用前腿刨马厩的栏杆,再又转过身去用后腿猛踢,终于打碎围栏冲了出来。*之中,烈焰似的骏马情绪激动之极,它一面发出悲凉的长嘶,一面围绕着倒地不起的奉先公来回踱步,仿佛是在呼唤自己的主人重新站起来。我上前试图加以劝抚,却被它狠狠一口咬在左肩上。它力气真不小,当时自己肩部巨痛难当,真怀疑是否被咬伤了骨头。尽管如此,我也没有闪躲,而是咬牙强忍着伸出右手,轻轻抚mo它那红缎子似的皮毛。赤兔这才慢慢镇定下来,先是侧着头用乌黑的大眼睛瞪了我好一会儿,这才缓缓松开了嘴。它连打了几个响鼻,然后低下头拱了拱一动不动的奉先公,发出低低地哀鸣。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雨下得又密又急,火一样的长鬃粘成一绺一绺地贴在它的脖颈和面颊上,赤兔那长长的睫毛和亮晶晶的眼睛上面都是水珠,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

    脑子里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正在思绪杂乱无章之际,我猛地察觉官邸外马蹄声由远及近,知道定是张辽和魏续来了,一颗心重如铅坠,却只有硬着头皮向外迎去。出乎意料之外,进来的不是他们,而是一名年轻的斥候。

    此人应该是胡车儿的部下,年纪不大,一身羌人打扮,他连滚带爬地从门外闯进来,看见我立即伏地大声道:“报!曹操打破陈留,向西渡过浪汤渠,现在正驻扎在朱仙镇!敌军具体人数不明,大约有一万五千到两万五千之间!”

    我悚然止步,呆若木鸡,只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这消息简直是雪上加霜,铁羌盟还未到,曹操却要捷足先登了——朱仙镇在开封南面,距离此地不过四十里。若是急行军,不到两个时辰就可赶到中牟城下。曹操分明是打算挟大胜余威,扫庭犁穴,要一举将我等消灭殆尽!

    如今他连续击败奉先公、张超、高顺,收复兖州,又破陈留,正是士气如虹。而反观我军,城中总兵力尚不足八千,又都是些老弱残兵,在兖州屡战屡败,再值主公新丧,士气已经低落到极点,只怕一触既溃,如何能够是敌军的对手?如今之计,只有先尽快从此地脱身,走为上策。

    一想到走,心里这才觉得安定一点,但转念一想,现在这形势,如何走,又向哪里走?东面的兖州现在已成曹操的地盘,连想都不必想;朱仙镇在中牟东南,曹操驻扎此地,分明是打算切断我南逃之路,很有可能正在布置南面对中牟的包围圈;如今奉先公被我等弑杀,北面河内郡的张杨断然不会收留;最最要命得是,西面铁羌盟破长安,克弘农,只怕此时已经到了洛阳一线,若是向西,大有可能撞个正着。

    此时心焦如焚,我竭尽全力,才总算没有流露出分毫的失态。仔细盘问了几句后,让斥候回去再做打探,随即招呼亲兵去找贾诩来议事,这才转身回到议事厅坐了下来。我闭了眼冥思苦想,如今我军危如累卵,形势险恶之极,必须早做决断才是。可奉先公临死的面容和貂蝉戟指叱骂的模样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又念及魏续和张辽这一干随奉先公征战的老弟兄,脑子里乱做一团,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又坐了一会儿,我觉得胸中烦乱不堪,不觉大力一掌拍落,“喀嚓”一声,面前的案几登时散做一堆碎片。

    正在彷徨无计,猛地看到贾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仿佛看到一根救命稻草,赶忙站起身大步迎过去,上前用力一把捉住这老狐狸的双手,先看看院中再无他人,再让亲兵全部退下,这才附在贾诩耳边低声道:“先生救我!”

    “让我投降曹操?”我不觉皱起眉头,“贾先生,这又从何说起?”

    贾诩点点头,咳嗽一声道:“眼下我军既不能走又不能战,万难与曹孟德交锋,自然是只有投降了。”

    听他这么一讲,我也不多加反驳,只是斩钉截铁地摇头道:“此事万不可行,先生还有其他方法么?”其实我不是不知,眼下若不降曹就唯有坐等灭顶之灾,只是这样做实是大违自己的初衷。想那曹操双手沾满我军将士的鲜血,若我举城降曹,又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成廉、侯成、李封、薛兰诸将和奉先公?况且此刻我如果投降曹操,那就是“弑主降敌”,这种事就算杀了我的头,我也做不出来!

    贾诩微微笑道:“主公想必误会了贾某,贾某所说之‘投降’不是让您举城投降,而是向曹操求和,表示归顺之意。您与曹操名义上都是汉臣,地域又不互相统辖,纵然表示归顺,也不过是暂时奉他为军事盟主罢了。将军不是曾想去南阳投靠刘表吗,请您仔细考虑,这中牟之于曹操,与南阳之于刘表,又何其相似?南阳是荆州北大门,中牟便是兖州西大门。”

    看我潜心思索,贾诩沉声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贾诩就先试为将军分析曹操罢。您可曾记得,去年张邈陈宫迎吕布入主兖州,大小郡县闻风投效吗?”

    这件事我又怎会不记得,只是不知道老狐狸忽然把话题扯到这上面,到底他想说明什么?于是微微点头,示意贾诩说下去。

    贾诩道:“我观曹操此人所作所为,他好大喜功,执法严酷,嗜杀成性,手段狠辣之极——前几年,他依托兖州地方豪族,把握了兖州大权,才过了没多久,就掉转矛头,极力打击地方豪族势力,找借口诛杀陈留名士边让全家,遭受牵连被一同处死者超过千人,这一手使得兖州豪门士大夫们人人自危。可是另一方面,曹操坚毅果断,雄才大略,骁勇善战,兖州身处四战之地,若想保得一方平安,却非此人不可——早先黑山贼进犯东郡,是曹操打退;青州黄巾号称百万,也为他所击败收编;袁术与刘表争夺南阳失利,于是北上屯兵封丘,意图染指兖州,与乃兄袁绍争雄,结果被曹操连环出击,打得落花流水,失魂落魄南逃五百里,直到九江才总算站稳了脚跟。曹孟德之善战威名,从此远播天下。”

    “因为以上两点,尽管这帮士大夫们既要用曹操,又深以为患,无时无刻不想将之除掉,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这种暗流汹涌的态势,直到吕布出现在陈留,才发生了极大改观。”贾诩冷冷一笑,捋须缓缓道,“‘飞将’的赫赫威名,并不亚于曹操,若能使吕布入主兖州,一方面可保地方平安,另一方面地方势力也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于是张邈、陈宫之流便冲昏了脑子,以为时机成熟,打起了迎吕代曹的主意。兖州各郡县之所以群起响应吕布,关键就在这里。”

    “所以我料想,曹操如今重掌兖州大权,定要在兖州内部大肆整顿,提拔亲信担任重要职务,非要将那些阳奉阴违的地方豪族们尽数收服不可,此是其一。”贾诩放缓声调,加重语气道,“其二就是粮草,兖州连年征战,土地荒芜,去年又有大旱蝗灾,粮草几近枯竭,曹操纵使能得到袁绍的资助,想必也是有限之极。此时曹操内患远大于外忧,巩固既得的权力,修养生息囤积粮草,这才是他的当务之急。”

    我点头表示赞同,道:“真髓也曾琢磨过这其中的关节,却又想得远不如先生透彻了。但既然如此,为何他还要出兵来图我中牟呢?”

    贾诩笑道:“吕布骁勇,天下无双,倘若有这么一头猛虎在卧榻之侧虎视耽耽,曹操又怎能安枕?他之所以东来犯我中牟,不过是为了彻底消灭吕布,以绝后患耳。眼下天下纷争,时间最为关键,曹操若是得知吕布殒命,隐患已除,主公您复表示归顺,为他兖州西面凭添一屏障。曹操赶紧回师还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他话题一转,道:“主公,如今中牟四面强敌环伺,若没有盟友很难在此地生存,可阴差阳错之下,您偏偏被陷在这里无法转移。如果可以暂且归顺曹操,他急于巩固兖州,必定无暇顾及中牟,只能对您口头安抚了事。如此,中牟自保可无忧矣。”说着站起身来,向我深鞠一躬:“贾诩不才,愿面见曹操,为主公表达归顺之意,只消凭贾某人三寸不烂之舌,定能叫他退兵。”

    “既然如此……就按贾先生的计谋处理罢。”我叹了口气,贾诩说得很有道理,只是自己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种感觉以前也出现过一次,那是在濮阳陈宫劝我自告奋勇担任西路军统领,结果上了陈宫的恶当,令自己栽了好大一个跟头,这次又会是怎么样呢?

    正在此时,后院里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我眼前猛然浮现貂蝉举刀自尽的情景,不禁脸色大变,站起身来:“走,咱们赶紧去看看!”

    自尽的不是貂蝉,而是严主母,当侍女发觉的时候,她已经断气多时了。

    在负责看护奉先公家眷的郝萌的带领下,我和贾诩进入厢房,来到床前。只见躺在床上的严氏脸色铁青,双眼紧闭,双手放在胸口,整个人已变得好象议事厅外的石阶一样冰冷。

    “这臭婊子大约是饿得狠了,竟然把自己的耳环和戒指全都吃了下去,”郝萌的声音里有一种得意忘形的飘飘然,“哈哈,真是老天有眼。”

    看着严氏的遗容,我轻轻叹了口气。这女人虽然心计城府都异常深沉,但性格却倔强高傲之极。得知奉先公归天,大约是认为我必定会来寻仇,因此索性自杀了事。她就是这样的人,对自己竟也能手段毒辣,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听见郝萌在一边幸灾乐祸,嬉笑不绝,我斜眼瞪了他一眼。这个没半点心肝的家伙,令他看护主公的家眷,结果出现这种事不说,还有心情嬉皮笑脸?

    这一眼扫过去,登时发现郝萌正对着贾诩挤眉弄眼,而贾诩却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完全视而不见的表情。我顿时想起,提建议由郝萌来看守家眷的不是别人,正是贾诩。背后一阵凉意顿时升起:严氏之死,内情真是如此简单吗?她曾令郝萌去捉我,后来险些把我二人一同在厅*死,所以郝萌与她仇怨颇深。这件事情,贾诩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就算是郝萌亲自把戒指塞进严氏的嘴巴去,我也决不会感到意外,为什么贾诩会建议由他来看守家眷呢?

    刚要斥责郝萌的无礼,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心中又是一凛,猛然醒悟:这事情实是天衣无缝,问也问不出结果的。况且贾诩充其量也不过就是推荐了个不合适的人选而已,真正下决定将此任务交给郝萌之人却是我自己。老狐狸当时提出这个建议后,自己连磕巴都不打一个就直接同意了。莫非在我的心中,也下意识地存了借刀杀人之心么?

    这个念头即便是在心头多萦绕片刻,都令我感到一种难堪的罪恶感。于是索性不再多想,却不免对贾诩增加几分戒心:他把握机会提出这建议,莫非是打算借我之令和郝萌之手去除掉严氏这个祸患不成?经过近来几次接触,我发现贾诩确实有超人之处,他知识丰富,阅历丰厚,洞察力之高,为我平生仅见。无论是多么复杂的事物,到了这老狐狸的眼里,轻而易举就能把握住脉络所在。

    这次行动虽然使我重掌中牟大权,但却弑杀了主公,所谓兵谏,其实还是失败了。按照贾诩秘密准备乌头药这一点来看,想必老狐狸对奉先公的顽强个性一清二楚,对兵谏计划之中的漏洞和我的幼稚之处是早有认识的。可是在昨天晚上我们四人研究行动方案时,他为什么一直隐而不发,任由我去实行那个不完善的计划呢?

    从布置强弩手开始,到准备硫磺必要时放火烧屋,然后箭头上秘密涂毒……一股凉意爬上后背,我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怕这老狐狸其实早看出我对主公估计不足,他不但不加提醒,而且还假模假样地建议等全军撤退到南阳后再采取行动……现在重新回忆分析贾诩这些异常行为,不过是考虑我可能会临阵退缩,所以采取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罢了——我一直落入这老狐狸套中尚不自知,这厮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以兵谏解决问题,他一开始就打算先利用逼人声势,造成我与奉先公的激烈冲突,再加以布置乘机设计杀死奉先公。

    想到这里,我心猛地一颤,若他真是这么做,那居心又何在?如今曹操大举进犯,主公的死反而成为我的挡箭牌,莫非这也是贾诩计谋中的一个环节么?这老狐狸昔日在李傕手下,借助传旨之机会来为我献计献策……贾诩行事,一向都打着一石双鸟的算盘,就算真预先想到了以奉先公之死换取与曹操的联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目前虽然还看不出究竟对我有什么不良居心,但此人居心叵测又足智多谋,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实在可怕之极,却是不可不防。

    这些念头仿佛闪电似的在脑子里一晃,我只觉得心中疑窦丛生,当下也不再言语,背负双手转身出了厢房,贾诩和郝萌赶紧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又走了几步,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有了定计,随即在后院廊下立住脚步,转身道:“贾先生,你的建议极好,只不过却忽略了一点,马超率领的铁羌盟大军只怕也快要到了。如今我军势单立孤,真髓还需要有您这样的才智之士出谋划策,实是一刻也不希望与您分开……因此这向曹操求和之事,还是另行委派人选罢——郝萌,此次出使曹营的任务,就由你去完成。”

    看郝萌鼓起眼睛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伸手制止了他,声色俱厉道:“你休要推辞!郝萌,我令你维护主公家眷周全,你是怎么做的?主母丧命,你难辞其纠,我不予处置,已经是极大的宽容!这次让你作为求和使者,是要你将功补过——贾先生,具体应当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烦劳您为他详细解说一下。”

    贾老狐狸,中牟四面强敌环绕,随时都可能有灭顶之灾,论形势之糟,比昔日的李傕尚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您老其狡如狐,其滑如油,我才不相信竟不会为自己筹谋退路。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中牟屯田之所以能步入正轨,还要多谢您上次所献那发丘取金之计呢,倘若阁下今番又打算故技重施,要借此次机会去与曹操搭上线,再将我军内情拱手奉上,以做晋见之礼……嘿,这可能性不是没有罢?

    真髓可不比李傕那等没脑子的冤大头,说什么也不会给你这种机会,老狐狸,你还是安心在此为我出谋划策罢。

    一面心中盘算着新计谋,一面不露声色地盯着贾诩。原本打算从他的表情上寻出些端倪,但是我失望了,和一旁泄气皮球似的郝萌相比,这老狐狸的面色平静一如既往,接到命令后,他恭恭敬敬一鞠到地,道:“主公思虑缜密,所料极是,属下这就为郝将军打点出行所需的一切。”就在这时,亲兵进来报告,张辽和魏续到了。我命贾诩与郝萌先留在后堂不要露头,自己则亲去迎张辽他们。

    转过后廊刚进入议事厅,正巧看到两位好朋友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胸中泛起一股温暖之意,但这种感情随即就被愧仄取代。魏续和张辽一进门,刚刚抬眼看到我,立即面色大变,停下了脚步。我愕然停步,看到他们惊疑不定地盯着自己的额头,才恍然大悟:张辽他们之所以要尽快赶过来,就是担心兵谏最终会演变成火并,而一看见我额头扎着戴孝的白布,马上就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

    此时三人站在诺大一个厅堂正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场面气氛尴尬之极。

    还是魏续先打破了僵局,冷冷道:“真髓,主公的灵柩呢?”我心中一颤,魏续平日里吊儿郎当,对我一向是“臭小子”“明达小子”地乱叫,从来没有正经称呼我的全名,今天还是头一次。

    我沙哑着嗓子,低声答道:“灵柩还在后堂,两位大哥,你们这就跟随真髓去探望他老人家的遗容罢。”

    他们二人却依然站在那里不动,张辽一对虎目发红,哑声道:“明……真将军,主公……主公他临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么?”

    这称呼变化我尽数听在耳中,不免胸中一痛,他们二人对我语气生硬之极,再不复昔日之情,竟全然不问奉先公是怎么死的,想必心中已认定了凶手就是我了,又钩起自己对奉先公逝世时情景的回忆,两道泪水不受控制地自脸庞流下,哽咽道:“主公弥留之际,让我照顾好他的家眷,他还说……要我记得每日给赤兔喂酵炒的牧草……”

    听到这句回答,魏续早已号啕痛哭——他是主公的亲戚,得知了奉先公确切死讯,不免大放悲声。张辽在一旁不言不语,仰头望向屋顶,胸口起伏不定,泪水涔涔而下,过了好久才颤声泣道:“好,明达,我随你去见他最后一面。”

    夕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在那最后一抹红晕的周围,天空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藕荷色,等到这淡紫延伸到了头顶,又已形成了一大块沉凝的靓蓝。

    由于*院地面上满是水洼,所以我们被迫从议事厅和厢房里搬出四只案几,拼凑成一张简陋的卧榻,又从库房中取出五六斤棉和一匹布,一层层地铺在上面。面庞上的血污已经被擦拭干净,奉先公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上面,身上是貂蝉为他盖的草席。

    此时郝萌已出城去向曹操求和,高顺、安罗珊都身负重伤,胡平接手城防也分不开身。除去此四人之外,其余将领尽数到齐,一同在“卧榻”前大约两丈远处束手而立,分成左右两列纵着排开,左列依次是张辽、曹性、魏续,都是跟随主公的并州旧部;右列却是我到中牟后提拔的新骨干,依次是贾诩、魏延、邓博、秦宜禄、胡车儿、胡安。所有人都是一身铠甲,只在额头上简单系了一条白布。

    唯一的例外就是貂蝉。她就象个被这个世界所遗弃的鬼魂,独自一人身穿雪白的丧服,抱着主公的幼女,悄无声息地站在院落最不起眼的墙角里。两只美目闪着幽幽的光,却再没了昔日的飞扬神采,只知道直钩钩地向前盯着卧榻上的人形,有一种万念俱灰的孤寂。她这可怜楚楚的动人模样,令我回忆起濮阳第一次彼此见面的经历,随即奉先公传授武艺的种种情景不听使唤地依次在眼前出现,心中不由猛地抽痛起来。

    奉先公,您自诩是来自大草原的孤狼,这话一点都没错。自从您步入中原,狼奔豕突,转战天下,也不知掀起多少惊涛骇浪。现在您撒手而去,本应该入土为安,可目前我军形势万分紧急,属下连个简单的葬礼都无法为您筹措妥当……

    您传授我武艺,又提拔我为将军,可结果却为我逼迫而死,我不仅未能将您妥善安葬,甚至临终前您委托保护家眷一事,我也没能做到……虽说可将一切过失都推委于乱世生存的艰难,乃是不得以而为之。可您毕竟于我数有大恩,天下不忠不义之人,还有比得上我真髓的吗?

    ……

    撩开战袍跪倒在地,我带领着众将,向奉先公重重地叩了九个头,然后站起身来,从两眼红肿的张辽手里接过在冷风中猎猎做响的火把,走到“卧榻”前点燃了草席。黑烟升起,火焰噼噼啪啪地响着,我眼睛模糊地看着奉先公的躯体逐渐被火光和浓烟吞没,默默从腰间抽出佩刀,压在左鬓角上从上向下用力一划,鲜血从寸长的伤口中迸出,登时染红了自己半边面孔。

    主公,这嫠面之礼是来于您的故乡——大草原。父母过世之时,真髓曾立誓要活着看到这个黑暗乱世的终结,因此绝对不能轻言就死。属下现在所能做到的,只能先以自身鲜血为祭,以表心中的痛悔和歉疚。他日九泉之下,若再能……只怕是即便真到了九泉之下,真髓也没面目再见您了……

    ……

    先吸了口长气控制一下情绪,我这才慢慢转过身来面对诸将,朗声道:“诸位将军,曹操兵锋已至朱仙镇,距我中牟不足四十里。”此言一出,全场哗然,火光照耀下,除了贾诩之外人人面如土色——我军近日接连大败不说,成廉、侯成、李封、薛兰四将丧命,宋宪、臧霸生死未卜,高顺也身负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这一切追根揪底,全都是由于曹操。以奉先公的骁勇善战,生前尚且不是此人的对手,况且是现在呢?

    “前年曹操为报父仇东征陶谦,屠杀徐州百姓数十万口,连河水都为尸体所阻。此人对敌手段之残忍,世所周知。去年主公率领我等取得兖州,几乎逼得曹操走入绝境,他与我等乃是不共戴天的强仇大敌!”我顿了顿,厉声高叫道,“今日曹操亲领大军压境,其目的所在,不言而喻,正是要斩草除根,将我等斩尽杀绝!我等都是堂堂血性男儿,难道要束手就擒,任其宰割么?为今之计,只有乘其立足未稳,与曹贼决一死战,方能有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我偷眼望向贾诩,不禁暗暗冷笑:饶是这老狐狸养气功夫已臻化境,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听到我最后这一句话,也不免惊惶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换了其他人,都可能为贾诩先前那天花乱坠般的分析推衍所迷惑,但我曾熟读曹操的著作,对他的了解实比任何人都深刻得多。曹孟德此人,雄才大略,顽强坚毅,做事雷厉风行,不图虚名,脚踏实地。如今他大军已动,根据我的了解,以此人的个性和主见,是决不会甘心师老无功的。又怎可能凭一两个谋士的三言两语,就空手而回呢?贾诩对曹操目前形势的优劣以及兖州当务之急的分析,可谓一针见血,但是最后得出的结论却荒谬之极,实在让我不得不怀疑这老狐狸的用心。

    无论什么事,首先都要讲究实力。既然要表示愿以把守兖州西部门户为条件,打算奉曹操为军事盟主向他求和,那首先起码要让他了解,我军具备守住这门户的实力。如今中牟内变乱迭起,老弱残兵加起来不足八千,奉先公又撒手归天,整个儿城池就好比一块软豆腐,但凡有人用手指轻轻一戳,就能刺出个洞来。在这种情况下,又还怎谈得上什么实力?曹操若是得知奉先公已死,中牟变乱迭起,城中空虚,立即发兵进攻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同意我军的求和条件?

    我之所以向主公发难,就是因为他在中牟倒行逆施,弄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曹操屠徐州之事惨绝人寰,天下为之震惊,就算他此时急于回师整顿内部,估计不会有这时间和精力在中牟再杀上一次。可是城池易主,谁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事。倘若就这样将中牟拱手献予强仇,姑且不要说日后死后如何面对主公,此时此刻,我还有什么脸面对这些随我一同兵谏的弟兄和部下?

    贾老头儿,以你的超绝才智,并不是想不到这其中的关键,而是你搀杂的私心太重了!

    中牟形势险恶,你一开始劝我投降,我就已然觉察不对。后来见我抵抗的态度坚决,于是迫不得已才将投降改为了求和。至于你亲自请缨,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

    贾老头儿,你之所以胆敢如此大胆妄为,只因你前几次占了上风,所以欺我年少,认定在下会对你言听计从,觉得可以将我真髓舞弄于股掌之上……哼,未免把真髓看得忒也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