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报错
第二部 大浪淘沙 二十五 夜谈(上)
背景色:
字号:


    来到曹营辕门,冬风扑面,真髓骑在马上眯起眼睛向前看去,只见左右的刀山戟海在朝阳照耀下闪动点点金光,仪仗的士兵肃然分列两旁,为他分开一条可供四马并行的驰道。

    他不禁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瓠子河畔。

    不安和期待的心情,在胸中反复交织。

    真髓跳下战马,令马休率三百卫士在门口等候,自己带着罗珊和鲍出以及数十名卫士步行入营。

    驰道并不是笔直的,而是在营盘之中七扭八转,迂回着通向中军大帐。真髓一路走一路看,只见周围的军营层层叠叠、错落有致;一队队巡营士兵精气十足、整然有序;粮草辎重堆积如山,守备森严。

    单看这营盘的布置,真髓已能感觉到主人胸中韬略,果然非同小可。兄长郭嘉所言的“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确是的评。

    他心下大为折服的同时,却也领悟了曹操的用意——这是他在向自己炫耀军势之雄。

    一行人大约走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来到硕大无朋的中军大帐前。壮硕无匹的典韦正怀抱双戟,如山一般矗立在帐门口。此时看真髓来到,他以那独特的浓重鼻音含混不清道:“真将军请进。”

    真髓颇有感慨地吐出一股白气:瓠子河一别,自己也很久没有见到这位能与奉先公放对的短兵器第一宗师了。

    他向典韦点了点头,示意鲍出和罗珊等人在帐外等候。又仔细正了正头盔和铠甲,这才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典韦眯起眼睛看着年轻地对手消失在门里。

    几年不见,真髓的变化确实令人刮目相看。姑且不说他竟对自己刻意释放的斗气视若无睹;更可怕的是,这少年的眼神和举止里多了一种难以捉摸的气质和威势,令自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曹公。

    不,与曹公相比,这小子还差得远呢。但是那种感觉……

    这个真髓,还是当初那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吗?

    刚迈进宽大地军帐。真髓不由一怔,心中一紧,停下了脚步。

    四五十名盔明甲亮的将军分成左右各三列,在切割得方方正正地草席上正襟危坐。

    通过他们身上的杀气,真髓能够感受到,但凡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的战将,无人不是身经百战、久经沙场的豪杰之士。这些人一个个意志高昂,充满了猛壮之气,却偏偏鸦雀无声,使大帐呈现出一派严整肃杀的气象。

    但是这些人造成的震慑力,即便是加在一起也远远比不上那个正对着自己微笑的人。

    和一年前那落魄到只剩下三个县城时地消瘦相比,曹操稍微壮实了少许,显得更加结实劲健。

    他身穿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葛袍,袖口处还有几个补丁。正坐在宽大的书案后,一手支腮,对真髓亲切而又落寞地笑着。令真髓大为惊异的是,记忆中他的那种怡然自得的霸气竟然完全消失了似的,就连那双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的锐眼也变得平和了许多。但真髓感受地那种强大的压迫感却有增无减:周围这些顶盔贯甲、杀气腾腾的将军,一路走来的那刀山戟海。和这个貌似平凡的黑须矮个中年人一比,就都变成了死物。

    只有曹操,只有他才是这庞大营盘惟一的主宰,只有他才是这数万雄壮将士惟一地灵魂。

    “真大将军,别来无恙乎?”

    大笑声中,曹操站起身来。背负双手绕过书案,一把搂住真髓的臂膀,举头打量了几眼点头道:“英雄出少年,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真髓心头急跳,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微笑行礼道:“一年多不见。明公身体可好?”

    曹操感叹道:“别的都好,就是年纪大了。时有头风发作——记得昔日在瓠子河,老夫便希望与明达共创一番事业。想不到今日终于能够如愿以偿!”他那洪亮浑厚的嗓音震得人耳膜隆隆作响。

    真髓点头不语,想起当日对战时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张辽和奉先公,不由涌起一阵伤感。

    “不说这些了,”曹操将手一挥,“来来来!我为明达引见一下。”

    他一指左列第一人,笑道:“接下来这位将军,明达应当是见过的——夏侯渊夏侯妙才,句阳一战,妙才对明达的战法可是赞不绝口啊!”

    闻听夏侯渊之名,真髓一凛,这可是自己的老对头了!他赶忙行礼,只见这位著名的曹营骁将长相甚是威武,满面剽悍之色。

    夏侯渊颇有风度地起身答礼:“句阳的火攻令夏侯渊记忆犹新,真将军用兵果然厉害。”

    真髓笑道:“侥幸罢了。夏侯将军虽败不乱,突破重围,能将士兵训练成那样一支应变迅速地钢铁之师,才是真正地大将本色。”

    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都涌起英雄相惜之情。

    笑声未落,背后一个尖锐的声音道:“将军既然是吕布门下,武功定是非比寻常,改日与在下切磋一番如何?”这声音虽然雄浑有力,但入耳犹如锥刺一般,令人说不出地难过。

    曹操哼了一声,也不知是怒是笑,向右首与夏侯渊相对之人一指道:“子孝莫要无礼——明达,这是老夫族弟,曹仁曹子孝,乃我曹氏武艺最高之人,可与典韦旗鼓相当——他素来好勇斗狠,明达且不要理会。”

    原来此人便是在浪汤渠大破高顺的曹仁。真髓仔细打量,曹仁与曹操地相貌有四分相似。身高八尺,目光如电,正冷冷地盯着自己。他不由心中火热,激起了一较高下的强烈斗志,用兵姑且不论,这位曹子孝的武艺若真能与典韦旗鼓相当,倒真是个好对手。

    曹仁眼中闪现一丝惊异之色。微微坐直身体,全神戒备——真髓盯着自己的眼睛里。隐藏着一股逼人的锐气。

    正在此时,外面典韦来通报,于禁与乐进二位将军到了。

    帐门掀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那人中等身材,面白微须,进帐后拜倒道:“于禁拜见主公。”举止严正而刻板,仿佛木人一般。他身后那人个子矮小。脖颈上留有一道大伤疤,满面杀气,想来就是乐进了。

    看到他们进来,曹操背过身去,冷冷道:“于禁,乐进,你二人出阵之前,曹某是怎么交代的?”

    真髓闻言不禁愕然。固始一战,于禁以五千兵马大破袁术,古来名将也不过如此,怎地看来曹操似乎反而非常不满?他环视周围,发现众将均无惊诧之色,更是觉得奇怪。

    于禁原本就面无表情。此时听了曹操的质问,垂头道:“主公有令,让我等将袁术牵制在固始,等候主公大军来到,再作定夺。”

    曹操猛然转身,大发雷霆道:“老夫原本要在收服汝阳之敌后,分兵数路将贼军包围歼灭在固始,就此一战将伪逆除之。可是你们擅自行事,虽然打了胜仗,却放走了贼首袁术。该当何罪?”他越说越怒。高声道:“来人,将二人拿下。每人重责军棍二十!”

    真髓恍然大悟,曹操所处地兖州强敌环顾,北有袁绍,东有刘备,随时都有后顾之忧,所以解决一面之敌,最好能速战速决。尽管于禁旗开得胜,但一没能全歼敌人,使乐就仍然率万余残兵在前方对峙;二来使袁术逃回了寿春龟缩固守。想那寿春城墙高厚,想要破城非穷尽数月之功不可。战事若旷日持久,可就棘手了。

    鸦雀无声中,二将被按倒当堂杖责,只听见“扑”、“扑”的声响。

    听刑官报数到二十,曹操将手一摆,道:“搀起来。”

    他看着二将,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欢畅之意:“于将军固始一战,我已记为超等军功,上奏天子,使于将军行讨逆将军之职!乐进,你奋勇冲锋,功劳簿上也有你地一笔,待回师之后也重重有赏!”

    于禁不敢置信地抬头道:“主公……”

    曹操摇手道:“文则不必多说。你二人放走袁术,此乃大过,当罚;但摧破敌军,袁术丧胆,我朝武威大振,伪逆气焰就此一落千丈,此乃大功,当赏!当罚的已罚,当赏的也定会赏。”说着又叹息着自言自语道:“只是这么一来,想要除灭伪逆,可就不好办了。”

    于禁尚未说话,一旁的乐进闻言热血沸腾,挣扎着抢上一步大声道:“主公,都是我等贪功冒进,坏了主公大事!主公只管班师回去,乐进愿率本部人马荡平九江,将袁术人头献于主公帐下!”

    真髓暗自叹服,曹操赏罚分明,难怪能令壮士效死,这一点自己还要多多学习才是。

    曹操大笑道:“好……”

    他还待再说,营门小校忽然来报:“主公,辕门外有敌军来使求见,他自称是伪成军副将梁纲,提了乐就首级,率万余士兵前来归降!”

    “有这等事?”曹操又惊又喜,环顾众人,放声大笑,“袁术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合他死期已到,这是上苍佑我!”

    ※※※

    “嘣”随着弓弦一响,利箭立时化作一道黑影钻入稀疏的小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髓催马上前仔细寻找,想看看自己的成绩,结果扫兴地发现,利箭没有命中目标,钉入树干足足半尺深。

    他长叹一声,随手将箭支拔出收入箭囊。

    自己今天上午离开曹营后本打算纵马射猎好好散散心。却因为心绪不宁,精神无法集中。整整一下午,什么都没有打中。

    好言安抚了梁纲,曹操立即着手收编降兵的工作,统计人数和武器,询问袁术九江各地驻军地虚实。

    自己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哪好意思多做打扰,于是告辞回营。曹操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客客气气地亲自将自己送出辕门,临分别的时候。又互相勉励,说了许多话。

    曹操当时志得意满地对自己道:“明达,好叫你得知,天子本月已在濮阳登基,乃是陈王一脉。从今年起这初平年号便不能再用了,应当是‘武定元年’才对。”又叹息道:“袁术这逆贼!陈王与国相骆俊都已被他派人刺杀。不过幸好陈王尚留有一子,今年十一岁。便是当今的武定帝了。曹某如今恬居司空之位,行骠骑将军,录尚书事,领兖州牧兼豫州牧。”

    司空,行骠骑将军,录尚书事,领兖州牧兼豫州牧……曹公倒是不客气,这么一来。朝中内外军政大权,已经由他一把抓了。再加上名义上具备两个州的辖区,自己打下的陈郡,也在豫州的管辖范围内,想来也是要交还给他的。

    对于关西地形势变化,自己毫无保留。一五一十跟曹公讲了,就连和马云璐地联姻也不例外。曹公对此毫不意外。原来十天之前,马超地使节已经赶到兖州,向朝廷表示效忠,还交还了杨彪、钟繇等大批被俘的公卿。天子已下诏书嘉奖,任他为征西将军领秦州牧。

    征西将军领秦州牧?这官衔让人摸不到头脑,大汉朝向来是十三州,还尚未听说过有个秦州的。这秦州会是哪里?

    对此,曹公轻描淡写道:“铁羌盟攻陷长安,三辅陷落。所以武定皇帝即位后。以羌贼难治。将司隶校尉部的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河东四郡,与凉州的北地、安定、武威三郡。合并设立秦州。马超对韩遂满怀刻骨仇恨。这些地方既然都在韩遂手中尚未收复,就交给他去负责罢。”

    这打击突如其来,颇令自己有些不知所措。

    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河东四郡……

    自己现在是司隶校尉,这四郡名义上都应该归属自己地管辖范围。而且原本自己也是计划先从司隶七郡入手拓展地盘的。但朝廷既然任命马超做了秦州牧,那就万不能再与他争夺司隶西北这四郡了,否则便成了违抗圣意地逆贼。

    所以听到那消息后,他怔了半响,心里颇有不满,反问道:“既然州郡变动,在下这司隶校尉名不正,言不顺,是不是也不必当了?”

    “正是如此,”曹操就坡下驴,“鉴于帝都已不在洛阳,所以天子决定废除司隶校尉一职,将司隶校尉原有的监督百官之职,转至豫州牧;将司隶校尉部剩余的河南尹、河内、弘农三郡合并设为司州。明达,从即日起,你便是第一任司州刺史了;天子还特授你右将军一职,加关内侯,这‘柱国大将军’以后也不必叫了;此外,袁绍私自署理高干为并州刺史,大逆不道,所以圣上还下诏,令你担任右将军、司州刺史外,还兼领并州刺史,以讨伐高干。”

    天子决定?天子才不过十一岁,又能决定些什么?你曹操的“录尚书事”即是有审核过问天子文书的职权,这诏书是怎么炮制出来的,还用多说么?可恶的是你不过在地图上划了两下,登时却将我名义所统辖的司隶校尉部割了一大半出去。

    这种行政分割地手段,并不能实际削弱自己,那四郡尚在韩遂手中,即便没将它们划入秦州,自己也仍然需要一个个郡县去拼杀夺取。跟马超苦苦拼杀了半年多,这才好容易拿下了何南府一郡之地。名义上统辖七郡地司隶校尉与统辖三郡的司州刺史,就自己目前地状况来看,其实毫无差别。

    可是经此一分割,大大限制了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如果没有太大的变化,向西进入三辅地计划看来是行不通了。既然自己成了司州和并州的刺史,也罢,就从这两个州开始好了。

    只是司州三郡之中,处于韩遂控制下的弘农地势复杂。人口稀少,虽极具军事价值,却对自己目前兵困粮乏地局面没有任何裨益;马超势力范围内的河内郡倒是富饶得多,自己既已是司州刺史,向大舅子讨要此郡倒是名正言顺;况且朝廷还任命自己兼任并州刺史以讨伐高干,要想挺进并州,也只能以河内为跳板才行。

    只是其中有个大大的难处。自己对这个大舅子相当了解,这厮野心颇大又重实利。兵马地盘没有不想多多益善的,秦州牧也就是一个空白头衔,对河内这么一块已经进肚的肥肉,怎可能心甘情愿地吐出来呢?

    “天恩浩荡,朝廷百废待兴,明达,你我还要多加努力才是啊。”临到分手的时候。曹操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亲切地笑着。

    听得自己只能苦笑,思量了半天,总觉得这是让自己跟马超火并地驱虎吞狼之计,只是这个陷阱实在巧妙,想跳也得跳,不想跳也得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他是军事盟主呢?

    说到底还是自己实力太弱——柱国大将军领司隶校尉,牌子挂出去响当当,可实际仍不过是个芝麻大点地小军阀:地不过一郡,人口稀少,收入微薄。

    纵然打败了那么多地强敌,又有何用?目前自己总兵力近两万。但迫于军粮地匮乏,真正可以从容动员的兵力极少。就以此番远征陈国为例,鉴于长途跋涉时粮草的转输损耗极大,所以根据卜冠遂的计算,最终只能带六千兵马。

    等到提兵入了陈县,打开府库看见堆积得小山一般的粮秣、衣物和武器——陈国战乱极少,郡国之富饶,简直是河南府的十倍,不,百倍——全军上下。各部各曲地将官没有一个不红眼的。不过要论动手最快的,当属数二舅子马休。那小子直接带着亲卫的武士把库房一占。就要开始搬东西。其他几部人马登时全都乱了起来,数千人吵吵嚷嚷,围了府库就要往里闯。若不是自己弹压得当,险些就酿成一场内讧。

    责罚了马休之后,自己按照以往军功的高低分派辎重,这才平息了纷乱,又分出一千五百士兵,将府库中其余的物资运回河南府,命徐晃和秦宜禄两人协同处理,统一分配。

    归顺的袁术军将领在一旁充满鄙夷地看着:“什么柱**,简直就是一帮子流寇叫花子!”

    “唉……”想到这些烦心事,真髓重重叹了口气。

    自己好几次想过南走荆州,到富饶的南阳去发展地,但最终都迫于曹军封锁阳翟道诸城,无法南下而作罢。想那刘表一介书生,也就请地方豪强吃了顿饭,才砍了五十多个脑袋,就拿下了带甲十万、沃野千里的荆州;可自己率兵屡克强敌,流的血汗都足够灌溉地里的庄稼,却还是苦守河南府一小片残破不堪的地方。凭什么差别会那么大?

    忽然,奉先公的咆哮声又浮现在耳边:“曹操出身地夏侯氏,原本就是豪门旺族,所以能举兵乡里,一呼百应。袁绍一门四世五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所以敢当庭顶撞董卓,被拥立为讨董的盟主……人脉、财力,他们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呢,我又有什么?”

    一时间只觉得嘴里又苦又涩,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真正自立自强,能够挣脱他人的摆布呢?

    ※※※

    一阵寒风吹过,打断了他的思路,也打断了他的烦恼情绪。

    真髓不由紧了紧大氅,环顾四周,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他吐出一口白气,现在天已经黑了,还不回去,罗珊他们定会为自己担心的。

    想到罗珊,他掉转马头,赶紧沿着来路往回走。紧跑了一段路之后,在一处小丘顶上勒住战马,只见远处点点灯火,军营的哨兵已清晰可见。刚要继续赶路,却忽然发现自己左边的山坡下,有一点火光正朦朦胧胧地跳动。

    那是什么?莫不是伪成军前来刺探情报的探子?

    他装做没有看见,策马继续赶路。相信已经出了那簇火光的监视范围,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另一条路兜了回来,转到小丘地背后。摘去銮铃,裹住马蹄。等一切准备停当,这才牵着马,取出硬弓利箭,缓缓逼近那簇火光。

    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火光是从一顶小小地牛皮帐篷中发出的。

    这牛皮帐篷甚是奇怪,形状四四方方。只有四面地帷幕,却没有顶棚,朦胧透出的火光在帷幕上映着一条长长的人影。

    真髓仔细观察四周,总共有十七人在四面把守,看这些人的举止神态,竟然个个都目光如电,都是武艺精湛之人。他皱了皱眉头。就冲这些护卫,帐中之人显然非比寻常,想来应该不是敌军地探子,只是帐篷附近没有任何旗号,这就让人难猜了。

    真髓疑心大起,想了想,先搭上一支箭,开弓瞄准了帐中的人影。猛地厉声大喝道:“在下率弩士两百巡查到此!帐中何人,报上名来!否则便要放箭了!”

    他气沉丹田,声音在丘陵和树林中回荡,回声阵阵,颇收先声夺人之效,又故意不报真名实姓。为地便是尽量突出“弩士二百”造成的心理震慑力——二百张硬弩的攒射下,任怎样的血肉之躯也无法抵挡。

    十七名卫士闻言都不由一僵,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洪钟一般的大笑声忽然从帷帐传了出来:“外面威风凛凛的,可是明达么?还不快进来!”

    这声音熟悉无比,原来发话之人竟是曹操。

    真髓走上前去,将弓箭交给卫士,心里疑窦丛生,曹操深更半夜到这荒郊野外作甚?等到掀开门帘走进帷幕一看,才真正大大地吃了一惊。

    牛皮帷幕当中升着一大堆篝火。火上架着两只剥洗干净的野兔。还挂着一只大吊壶,浓郁地酒香正不住地从壶里散发出来。

    在自己的对面。隔着火堆望过去。简简单单地铺着一张草席,上面奇形怪状地盘踞着一个人。

    “司空,行骠骑将军,录尚书事,领兖州牧兼豫州牧”的曹操披头散发地箕坐于地,他上身**,露出精瘦的肌肉,洗得发白的葛袍褪到腰间,两只大袖歪七扭八地缠在一起。一条腿蜷缩着搂在怀里,而另一条腿向前平平伸出。

    在他的面前,摆着一只木碗,里面的半碗酒倒映着火光,粼粼地闪动。

    此时的曹操放浪形骸,大异于白日军帐里那个地威严统帅,却别有一种率性的狂放自在。

    看到客人进帐,主人哈哈大笑,举起酒碗向他致意,随即用手分开胡须,将碗对着嘴巴一仰头,半碗酒就灌下肚去。

    示意真髓坐到他身边,曹操从身后又取出一只木碗,伸手操起吊壶里舀酒的铜勺,将两只酒碗斟满。

    “今夜月色甚美,草某故而在此赏月。只是想不到明达竟也有此雅兴呀。来,干了。”曹操笑道,用碗在真髓碗缘上轻轻一碰,自顾自一饮而尽。

    听他这么一说,真髓举头遥望天际。今日不过二月初一,惟有又细又弯的月亮在天边隐隐露出一点微光,又哪里算什么“月色甚美”?

    “月色美或不美,非眼中所见,”曹操似乎有些醉了,用一根手指点着自己的胸膛道,“而,呃,而在心有所感……”

    他连打了几个酒呃,抚着胡须笑道:“今日得知梁纲来降,伪逆袁术行将覆灭,老夫心中快意,实所难言啊。”

    真髓举起酒碗笑道:“曹公的确是真雅士。”说着学着曹操一口喝干。

    曹操鼓掌大笑:“明达果然不辱乃父,不辱乃父!”又是斟满两碗,用力拍了拍真髓地肩膀,大声道:“来,来,来,今日你我共谋一醉!”

    真髓大吃一惊,恭敬道:“明公认得先父么?”

    “你问我识不识令尊?哈哈哈,我焉能不识得令尊?曹某与令尊昔日在洛阳饮酒论道,获益匪浅,对令尊的才学人品,很是钦佩呢。嘿嘿,前汉术数大师的后人,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呐!”

    真髓心中一酸,长跪道:“原来明公与先父乃是故交,小侄失礼了。”真家系出前汉术数大师真玄兔,这一点鲜为人知。曹操能一口道破,分明与先父真元理有深厚地交情。

    曹操坐直身子,凑近真髓的脸,怔怔地看着。忽然落下泪来:“这眉眼的轮廓……还有这鼻梁……你长得果然与令尊甚为相似……”说着用力一挑大拇指:“贤侄,如今你有了出息。令尊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哈哈哈呜呜……”

    他显然喝多了,先笑后哭,哭完又笑,笑到最后又变成大放悲声。

    真髓眼圈微红,哽咽敬酒道:“适才小侄无状。在帐外对明公无礼……敬明公一碗,向明公请罪。”

    “请罪?贤侄何罪之有?”曹操醉眼乜斜,却不伸手去碰酒碗,“外面那十几个蠢货,自以为武功高强又尽忠职守,其实都是些没脑子的货色,贤侄有勇有谋,一个人就将他们耍得团团转。正好给这些妄自尊大的饭桶们一点教训。”

    真髓歉意道:“明公千万别这样讲,小侄惭愧。”

    曹操大笑道:“那便不说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得了什么?喝酒,喝酒!”

    爽快地又干了一碗,曹操叹息道,“好久没有喝得这么痛快了……记得我与令尊最后一次饮酒。还是在他挂冠归隐之前……”

    “那一年天子选拔侍中,令尊本最有希望入选,却遭到大儒蔡邕的百般阻挠,最后只得作罢……”曹操冷笑起来,“老蔡学问虽高,见识忒也浅薄。鸿都门学士讲究辞赋小说、尺牍字画,打破了太学习儒家经典地惯例,所以他就看不惯。嘿嘿,圣贤之书固然要读,但辞赋小说、尺牍字画便不算学问了么?”

    几句话勾起了真髓对亡父地无限思慕之情。低头沉默不语。

    “孝灵皇帝酷爱辞赋书画。宦官们于是开办鸿都门学讨好天子,顺便培养自己地嫡系势力。与太学士大夫抗衡。”曹操在一旁自顾自道,“令尊空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满腹经天纬地之才。但是出身市井,无法入太学走正常仕途。所以才投身鸿都门学,企图借一技之长而博天子青睐,这原本也是别辟蹊径地好办法。只是令尊不愿与宦官同流合污,鸿都门学出身之人又被士大夫视为宦官走狗,所以遭到双方排挤,最终也……”

    他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

    真髓黯然道:“明公果然是先父的知己故交,他老人家在世时也说过类似的话。”先父的音容笑貌,仿佛又出现眼前。

    “自然是知己故交,”曹操面色凄凉地笑了笑,“我与令尊之交,始于光和三年。原本曹某任洛阳北部尉,迁顿丘令,后离职归乡,在家一住便是两年。光和三年时,以能明古学,被朝廷征拜议郎,当时令尊也正在鸿都门学出任学士,故此相识。”

    “当时曹某年轻气盛,复被天子启用,踌躇满志,打算一展宏图,涤荡朝中污秽之气,复我大汉朗朗乾坤。于是上任不出十日,便极力上书反对宦官专权,要为故太傅陈蕃恢复名誉,结果天子不能用;光和五年,我又措辞激烈地检举三公与宦官结党营私,**贪污。嘿,上书没过几日,原本三公倒是都被弹劾免职,但新司徒陈耽迅速被罢免,遭宦官陷害死于狱中。这前后两次上书,都惹出不小的麻烦,令尊可没少为曹某在孝灵皇帝和张让面前说好话呀。”

    他苦涩道:“承他一力相救,兼之曹某家世毕竟也是宦官,所以才幸免于难,但从此曹某不复献言。”

    “古人云‘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曹某隐于庙堂之上,算得上是大隐;令尊挂冠归去伏于市井,只能算是小隐,这一点却比不得曹某了。”

    曹操虽然大笑起来,眼里却有了泪光:“国家政治**,毫无公理可言,此等沉疴非一人所能治,曹某意欲力挽狂澜,却是有心无力。国家病入膏肓,已不可匡正了。”

    说到这里,他敛了笑容,偏过头,眼神扑朔迷离地望着远方,不再说话。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真髓忽然深深地感觉到,在此人地心里,其实藏着一团炽热的烈火。

    此时曹操似已有了七八分酒意,他忽然伸出手将履从左脚上除下,紧紧握着,高高举起,用力地击打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

    真髓尚不解其意,他已一面用履击打着拍子,一面纵声高歌起来。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真髓只觉得耳朵里“轰”地一声:曹操的歌声宏亮如黄钟大吕,悲凉沧桑,气势沉雄阔大,好像将自己整个儿包裹起来一般!

    他闭上双目,仔细分辨歌词之意,眼角猛然一跳,心口一阵刺痛。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这,这不正是董贼把握大权,逼宫杀帝,火烧洛阳么?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真髓睁开眼睛,篝火和曹操都变得模糊不清。

    董贼火烧洛阳,四处抢掠,强迫迁民到长安,还有路上父母之死……

    一幕幕血淋淋的回忆,又鲜活地在眼前跳动。

    跌宕悲凉的歌声仍在继续。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这前面四句,慷慨激昂,一气直下,酣畅淋漓。而歌到半截,忽然又急转阴郁顿挫,调虽高却充满鄙夷之声。唱到最后四句,歌声渐低,满是沉痛与怜悯之意。

    透过模糊的眼睛看去,这个狂放不羁的矮个子不断变形,仿佛长成了十丈高地巨人。

    真髓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曲唱罢,四周重归万籁俱寂,惟有烤在火上的野味,发出噼剥的微响。

    真髓内心如沸,久久不能平静。适才曹公击履做歌的情景,自己毕生都难以忘怀。

    他好容易才控制住感情,开口打破了沉默:“敢问明公唱的是什么曲子?”

    火光照耀下,两行泪水从曹操面颊直挂下来。他也不去擦拭,拿起铜勺为自己又斟了一碗酒,声音沙哑道,“此歌本是汉初田横门下壮士所唱。武帝时,李延年分此一曲为二曲,前半截为,乃取人命奄忽,如薤上露水,极易晞灭之意,专送王公贵人;而后半截为,取谓人死后魂魄归于泰山蒿里之意,专送士大夫庶人。都是供挽柩者所歌,乃悲丧之挽歌也。曲虽是旧曲,词却是曹某适才新作之词。”

    真髓闭了眼睛,回味了许久:“既然是挽歌,明公又是为谁而唱呢?”

    曹操重重将酒碗往地下一放,放声大笑道:“为谁?汉室衰微,治世崩溃……曹某这挽歌,不为当世而唱,还能为谁?”笑声虽响,却充满了苦涩悲怆之意,犹如号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