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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大浪淘沙 一 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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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边尽是风的低吼,呼噜呼噜的,就像猛兽尽管悄悄地逼近猎物,仍然会被对血肉的渴望激起的沉重喉音。半人高的野草丛们听得簌簌发抖,它们不由自主地摇摆着瘦弱无助的身体,一会儿胆战心惊地伏倒在地,一会儿怯生生地弓着脊背点头哈腰。

    龙步分开无边无垠的草波,催促着战马顶风飞奔。人声渐渐嘈杂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云很低,好像就要落下来压到头盔顶上似的。在前面,几缕阳光透过城墙般厚实的云壳,为灰扑扑的天空增添了几条金线。

    地势开始有些起伏不平,他放缓了战马的步伐。

    再往前走,汗臭和血腥气逐渐浓密起来,在两旁的草丛中,出现了一撮一撮聚拢在一起的人群。褴褛的军服,破烂的铠甲,满头满脸肮脏不堪的头发和胡须。他们一个个目光呆滞、表情麻木地或坐或躺,有的在抓身上的虱子,有的在抠脚丫子的血泡和污泥,还有的索性一动不动地趴着,活象是发臭的死尸。

    龙步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他跳下地牵着马继续前行,就这么在人群中穿行了大约两里,他抬头向不远处的山坡顶望去,只见几面旌旗歪歪斜斜地插着,在风里围着旗杆乱转。它们时而蜷成一卷,时而拉成又脏又皱的一面,上面布满了箭矢和刀剑留下的破洞。

    最大地一面旗帜上写着几个大字,“骠骑将军郭”。

    通过鹿角围栏上得坡来。远远就听见皮鞭啪啪作响和粗野的破口大骂:“**的狗杂种!活该杀千刀的贼胚子,老子叫你偷!叫你偷!”

    典兵校尉杨定。龙步暗自叫苦,那厮虐待成狂,每天都找茬鞭挞士卒,自己回来得可真不是时候。他硬着头皮慢慢靠过去,绕过几座帐篷来到中军帐前的空地上。果不其然,远远就望见高大威猛的杨定正赤着脊背。狠命将一个士兵吊起来毒打。每一鞭挥下去,必定带起一串飞溅的血珠。受刑之兵早挨不住。昏死了过去,那头野兽犹自不解气,又一连打了六七十鞭,这才气喘吁吁地住了手。

    “来人,把这死狗拖出去!”杨定瓮声瓮气地嗓门里带着一股火气,显然意犹未足。他拿起地上的战袍,随便在身上抹了把汗。转头地工夫目光向龙步这边一扫,随即拎着血淋淋的皮鞭,大踏步走过来。

    龙步垂头肃手而立:“小人传令斥侯兵龙步,参见杨校尉。”

    他有意将视线避开杨定的脸,因为它实在太可怕,纵使身经百战的勇士也不忍目睹:在杨定脸上纵横交错着五道大疤,早将主人的五官毁得不成样子。他的鼻子被一条横疤截成了两段,眉毛歪扭。下嘴唇也被另一道伤豁开。尤其左半脸从额角到下巴的那一条伤又深又长,几乎可以看到里面地面颊骨。那条伤疤还带掉了他的眼睑,如今左眼因为无法闭眼而早已坏死,瞳孔消失,只剩下一陀灰蒙蒙的眼白——前年李傕、郭汜攻打长安时,当时他的主公郭汜与吕布阵前单骑激斗。眼见不支,是他飞马出去拼死挡住吕布抢了主公回来。可犀利无双的大戟划过杨定的面颊,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杨定原是董卓的部曲,绰号有道是“杨一虎”,武艺超群,凶暴桀骜,与华雄并列为西凉军猛将。董卓入洛阳后纵兵四下抢掠屠杀,属他“居功最伟”,曾将观看社戏的数千百姓一鼓屠之,男子砍下首级当作关东叛军向朝廷报功。女子则抓了去充当营妓。西凉军一向横暴惯了地。但面对如此令人发指的暴行,其他诸将都不免相形见绌。自从面容被吕布所毁。这厮更是变本加厉的凶残恶毒,只是经过多次征战屠掠,东西两京的百姓早死得干干净净,所以杨定只得虐杀士卒聊以自娱。倚仗主将郭汜对他的器重和宠信,全军无人能奈他何,背地里提起来人人切齿痛恨,都呼这厮“杨疯狗”。

    “啪!”一鞭落在龙步的脚前,伴随着清脆地声音飞起一阵尘土。

    “妈的,不就是跑一趟马超的中军么,你小子怎地磨蹭了那么久?”每个字吐出来,都充满了狞恶狠毒之气,“又去哪儿躲懒了?皮痒了罢?那小狗怎么说?”

    杨疯狗绕着他转了个圈,龙步感觉自己就好像是一头被猛虎盯住的牛羊。他干涩道:“马将军说……”他知道自己此言一出,一顿打定是免不了的,于是微耸肩膀,做好了挨揍的准备:“让咱们快点儿攻城,五天内拿下中牟……”话音未落,只听又是“啪”地一声,接着就觉得自己的脸颊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接着耳朵里面跟着抽疼起来。

    龙步脑袋一晕,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重重跌倒。

    “我**的攻城,器械都没有,攻个逼!”杨定怒发如狂的吼叫伴随着鞭子,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还他妈地‘快点儿’,老子日你妈快点儿!小杂种,你他妈地是打算让老子去送死啊?”

    龙步一声不吭任杨定殴打。他有经验地将自己蜷成一团护住了面门和要害。只是脸上刚才挨鞭子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伤口和耳朵里都流出血来。

    “住手。”

    听到这个声音,杨定赶忙叫了声“郭将军”,丢下龙步和鞭子,向声音传来处老老实实地单膝跪倒。

    龙步偷眼望去,只见一群将官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身披绿袍、盔明甲亮地将军从中军帐中缓缓步出,那人正是主将郭汜。

    “我说老杨。让咱们去拼命的是马超,你拿个小兵撒什么疯?”郭汜负手而立,漫不经心道。这位马贼发家地西北军统帅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头,一张圆脸上总是笑嘻嘻地,细小的三角眼眯成了两条线,谁也瞧不透他的心思。岁月仿佛将他的棱角都磨平了。从跟随董卓入洛阳到今天成了铁羌盟的马前小卒,其间几番大起大落。从这张圆脸上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惟独有变化的就是腰围,跟在长安把持朝政时相比,现在地他足足缩了两圈,再不复当年肥胖壮硕的模样。

    “主公说得是,俺知道错了。”杨定连忙磕头。这厮点头哈腰,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一般。适才地凶悍霸道早丢到山坡下去了——上司便是衣食父母,杨定明白这个颠簸不破的真理。所以疯狗的牙齿只龇向比自己还要卑微和弱小的人们,等到了郭汜面前,却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忠狗嘴脸。

    郭汜的眼里根本没看任何人,他注目远处中牟的方向,若有所思道:“你是那个斥侯,叫……叫什么地?罢了,这儿没你事了。退下罢。”这话却是对仍蜷在地上的龙步说的。

    龙步闻言起身,默默地向他的背影行了一礼,转身下坡的同时,身后杨定等一干将官围着郭汜七嘴八舌的争辩不由自主地钻进了耳朵。

    “主公!那真髓何等厉害,十天前两河滩一战,羌兵前前后后死了不下两万。连韩遂的儿子都被斩了!这回马超却让咱们一帮残兵败将去打前锋,还是攻城!谁不知道攻城必定伤亡惨重?那小混蛋限定咱们五天内落城,这分明就是要变着法儿整死咱这班弟兄!”

    “老杨说得对!郭将军,俺李乐是听了你的话当初才降铁羌盟,难道就是为了受这份鸟气?早知是这样,俺宁在长安死战到底,拼了肩上这颗人头!”

    “马将军是心里有火,上次败得太惨,他不好跟大盟主交代。”一个阴阳怪气地声音道,“你们二位说话也多注意着点。上次战败一大半缘故是董承他们在后面闹哗变。马将军从此对咱们这些长安的降将更不放心了,巴不得找碴儿杀了咱们。吞掉你我的部曲,消除他的心腹大患呢。”

    “我呸!老子杨定怕过谁来?韩暹你小子没种!奶奶的,上次在两河滩,咱们就应跟董承、李利他们一同反了!”

    “够了,都闭嘴。眼下就是这情况,你们再多说又有什么用?既然让咱们攻城,咱们不攻也得攻。你们来看,这中牟城北面临水,东西南三面都是平原。真髓又在城内中心处修了三座极高的望楼,咱即便有攻城器械也打不到这些城内地望楼。如此一来,他视野开阔之极,就好比在咱头顶上设了一双眼睛。我军兵力调动,他看得一清二楚,这可当真不好对付……”

    “真髓这小子,再怎么厉害还能比得上主公您?瞧您这指挥营地点选的,喝,真是没治了!中牟的西边一片平原,还就这一个山包。站在这儿一眼望过去,一览无余,一点儿也不比那小子费尽心机修的楼橹差。”

    郭汜闻言笑了笑,颇有些自得:“从咱这里到中牟西城门,十多里地到处都是长草丛。地势平缓,利于骑兵驰突;可这草未免长得也太高了,须提防真髓那厮藏有伏兵……”

    “嗐,主公您不必耽忧,交给我老杨便是。老子一把火烧个精光,看他还藏个**!可打城却没这么简单呀。”

    “这倒是……伤亡不可避免,那就拼了罢——老杨,咱们总共还有多少人马?”

    “嗯……咱们几个的人马加在一块儿,还有五万多人。”

    “我想,也就是这个数了。两河滩一战,真髓惨胜,我估摸他剩下的兵马不会超过三千。‘千战万战,攻城最难’,中牟虽小,一旦遭到殊死抵抗,破城也是极费劲的事。不过只要有心,就没有打不下来的城池——就准备在这里死个三万人罢,无论如何,把城给拚下来。”声音没半点感情起伏,就好像在述说今日的早餐决定是吃粥还是吃饼。

    “您说什么?!”李乐惊诧地大叫道。

    “兵死了,以后还可以再抓丁;只要拿下了中牟。就比什么都强。”郭汜淡淡道,“你们不明白,马超那小子麻烦大了。他把铁羌盟盟主地独生爱子送上战场让真髓砍了头。韩遂我是见过地,那人睚眦必报,怎会放过他?所以他若能及时打个胜仗,把真髓地头颅献给韩遂,说不定还有个交代。否则……哼哼。”

    杨定恍然大悟:“难怪这狗东西跟发了疯似的逼着咱们攻城!主公,既然是这样。咱们何必下大力气帮他这个忙?不如拖延几日,让韩遂宰了这小狗算了。”

    “帮马超?嘿,我帮他作甚,我是在帮咱们自己,”郭汜从鼻子里哼出声道,“韩遂地手就算再长,能顾得了咱们眼前这劫难么?马超对我不放心。要削弱我的兵力,我有五万兵,就用三万人买他一个放心,值。况且只要拿下中牟,呈上真髓的头颅,跟韩遂和马超全都有了交代,以后咱们地路就好走多了。”顿了顿又道:“这就是政治,你们几个就知道打打杀杀。有工夫仔细多动动脑子罢。”

    “……”

    龙步木然地走下山坡。他们的议论他都听到了,却一点儿都不想去理会:高高在上地将官大爷讨论的那些个事,无论听得明白也好,听不明白也好,跟自己又有关系呢?

    眼下就是脸上疼得厉害。他伸手在伤处按了按,摊在眼前一看。掌心满是鲜血。

    “龙老哥,到底有啥消息没?”周围的几个士兵见他回来,给他腾出一块地方,其中一人问。

    龙步没有立即回答。他先一屁股坐下来,伸手从熄灭的篝火里抓了一把草木灰糊在伤口上止血,接着向后仰倒,舒展着几乎被马背颠散的骨头,这才嗅着无比熟悉的汗臭味,淡淡道:“准备攻城。马超说了,五天内打下中牟。不然咱们就都等着掉脑袋。”

    “我日。又是攻城。得,就准备死人罢。”那人咒骂了几句,不过对此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关心,“五天就五天,上面那些将军们跟大伙儿一块儿都掉了脑袋才好那。”

    龙步表示同意:“可不,就杨疯狗那个杂碎,最好是攻城时他冲第一个,让中牟兵一箭射死得了。”适才被杨定那疯狗着实揍得不轻,那打在脸上地一鞭怕不有几百斤的力道,直到现在耳朵里仍然嗡嗡做响,也不知伤到里面了没有?

    提起杨疯狗,大伙儿顿时义愤填膺,军中有哪个没吃过那厮毒打,更有不少同僚惨死在那厮的皮鞭和拳脚之下。当下人人切齿痛骂,声音一大,就连周围其他几群人也加入了咒骂杨定的行列。于是话题从战争转到了军中杂七杂八的往事上。即便偶尔提及即将到来的攻城,语气里更多的也是一种束手旁观的幸灾乐祸,仿佛即将到来地残酷搏杀跟他们没一点关系似的。

    龙步闭上了眼睛,听着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说着,心中涌起了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哀。

    打仗这玩意儿,简单地说,其实就是比死人。谁能使自己死得少让敌人死得多,谁就赢了。多少名将其实不过都是这么出来的,他们的名字被无数人传颂崇拜,可是又有谁会记得住,在一场一场的血战背后有多少小兵倒在泥水和草地上,任人踏过自己地尸体呢?

    这仗的胜败,是靠着如自己这般卑贱的小兵的尸体来计算的,而它却根本不属于自己这般卑贱的人。

    前进、冲锋、后撤……只要按照将军们的命令去做就是了,至于是生是死,自己想管也管不了,就由得他去罢……

    “咱们就准备在这里死个三万人,无论如何,把城给拚下来……”郭将军那平平淡淡的话又回荡在耳边。

    他叹了口气,这就是命,自己的命,兵的命。

    ※※※

    才躺下没多久,龙步就又被战鼓催促着从草堆里爬起来,和其他骑兵云集在山坡下,接受了新地命令——他们被按照五十人地规模编制成一队一队,撒到逼近西城门三里处担任警戒。每支小队都佩戴了火种,被要求在听到撤退鸣金时一面回撤一面放火。

    此时风已经停了。周围地一切都很平静,龙步远远望向中牟,这座坐落在岸边地小城显得孤独而又渺小,城头上竖立着不少旗帜,它们都仿佛认命似的垂着头,旗帜的下面看不到一个士兵。从这里回首西望。可以看到杨定的旗帜,那厮正督促着上万的同袍在那儿修筑工事。想来又有人遭到那厮的鞭挞了罢?

    云越堆越厚。天气渐渐热起来,只是太阳仍然隐在空中不见踪影。随着时间地流逝,到中午时,龙步看到杨疯狗那里已经忙得差不多了,他们在距离城门五里的地方挖掘出了一条广二十步、深一丈、长十五里地南北向壕沟。挖掘出的泥土被运到壕沟的南端,在那里堆成一座大土山,上面正飘扬着郭汜的中军将旗。而在壕沟的后面,杨定立起了一重栅栏,新的营盘就在栅栏的掩护后。

    撤退地号角响起,众警戒小队四处点火,向濠沟西面撤退。壕沟阻止了火焰向西蔓延。等龙步回营歇息了一下午再出来看,火已经灭了,但从这里向东到中牟城下的长草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处都是光秃秃的焦土。几个士兵越过壕沟试探了几步,焦黑的地面仍然烫呼呼地,浓烟从泥土的缝隙里不断缓缓地冒出,久久不散。

    战鼓急促地响起——郭大将军已经急不可待地下达了攻城的命令,这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奶奶的,郭将军似乎是打算硬攻了。劳碌了一整天。也不让人喘口气。”

    一名斥侯听着震天价响的战鼓感叹道。自从长安陷落以来,最近一连串地败仗早把西北军原有的锐气和战斗意志都消磨了个精光,此时劳累了一整天,人人都没了章法。再加上众所周知中牟城中已没多少守军,所以没多少人把攻城当回事。士兵们队列不整地挤在城下三里箭矢难及的空地上,向城上的灯火和人影指指点点,大声议论叫嚷,与其说是在打仗,不如说是在看戏。

    “累死拼死都是一个样儿,完球。上面就是这个算盘。”龙步在一旁淡淡道。说到“上面”二字,伸手指了指天。那兵也不知他这手势到底是指那些发号施令的将军。还是在指永远沉默的苍穹,于是嘟囔了一句,转过头去继续观望。

    “知足吧,好在咱还没编入第一波呐。”另一名士兵听到他们地交谈,插嘴道,“你们看,跟着杨疯狗的弟兄们,刚挖了壕沟就要抬着云梯去攻城,才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呢。”

    “可不是!杨疯狗那是把人往死里操。他妈的,挖一上午沟,膀子还不都酸了,还要拿刀剑去爬云梯拼杀,那还能有活路?”言者不胜唏嘘,显然对杨定统辖之兵的命运颇不看好。

    加入讨论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之中,一兵策马挤到龙步身边来,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成,你老哥一语成真,杨定那疯狗当真去攻城啦。大伙儿就盼着他怎么死呢!”

    龙步转头一看,认得此人也是清晨一同大骂过杨定的,当下苦笑道:“能咒死那厮就好了,你回头看看,那疯狗带着四百多人的督战队远远在后面压阵,冲锋陷阵哪儿轮得到他?”

    众人回头看去,找到那熟悉的身影又纷纷骂了起来。忽听又有一人大叫道:“你们看,你们看,城头上那个顶盔贯甲的敌将,莫不是打死了张镇东叔侄地真髓?”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老军主张济和少主张绣地大名了,龙步心里微微一震,连忙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只见城头灯火通明之中,一名威风凛凛地将军外罩猩红大氅,正提着一柄巨大的戟缓步在城头巡视,一面走一面向下达着各种指令。虽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那不容反驳的坚决和城上兵将恭敬的态度……

    那人一定就是真髓罢?

    正在他发怔的功夫,耳中已被巨大的号角声灌满,第一波攻城的部队一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一面向冲去。

    在顶过一阵雨射之后。四千多名西北兵成功地扑到城下。他们军纪散乱,士气败坏,早已没有了当年董卓手下那支令关东联军闻风丧胆地精锐之师的影子,可是长年累月在沙场中磨炼出的纯熟技巧和战场直觉,使绝大部分人轻而易举就躲过了箭雨的袭击,几乎是毫发无伤地来到城下各就各就位。

    趁着城上之兵难以冒头出来垂直向下射箭,他们高举盾牌。飞快而有条理地竖起众多的云梯,开始向上攀登;另有二三十人推着以大木桩简陋钉成的冲车。也在顶着数层厚牛皮的庇护下来到了城门下,巨大地撞击声把号角和军鼓都压过了。

    城上的守军一阵慌乱,似乎还有不少人摔到在地。

    “城要破了。”在周围众人地一片大笑和欢呼声中,龙步喃喃道。

    作为一名斥侯,最关键的就是要具备准确的敌情判断能力。在刚才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看出中牟守军似乎还从未有过坚守城池作战的经验。遇到这种情况,守军应该立即放下滚木和落石。同时用拒杆将云梯撑倒,稍有迟疑,容攻城军登上城墙,那便大势已去——十几名西北军的先登已经快手快脚地上去了!

    没什么热闹瞧的了。城墙是城池重要地防御工事,也是守军赖以御敌的心理屏障。如今才遭受一击就迅猛地被突破,这对守军的斗志是极大的打击,素质稍差的部队十有**就直接崩溃了。

    龙步松了一口气,感谢上苍。看样子自己这回是轮不上玩儿命的机会了,环顾四周,不少人都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快看!”周围士兵突如其来的惊叫,促使龙步抬头张望。

    只见两名先登拖着鲜血地尾巴,正手舞足蹈地从城头坠下。接下来是第三个、第四个……没几下功夫,刚上去的西北军士兵统统变成了尸体。被丢下城墙。

    龙步睁大了眼睛,感到有点惊奇:攻城的先锋最最关键不过,所以担任此职的,要么是军中武艺出众、视死如归之勇士;要么就是犯了军法,欲借此戴罪立功的死囚。城上之敌明明被突袭得手,军心大乱,竟然反将这些死士切瓜砍菜一般斩除,还真是让人想不到。

    “喂喂,你们看,是那个手持大斧的将官!”一人指向城头。

    此时一名士兵正好跳上城头。还没站稳。血光迸溅之中,人头飞上了半空。无头地尸身被人一脚踹得向后倒,将云梯上跟在后面的几名士兵都带了下去。龙步眼尖,看到一名彪形大汉在垛子墙后探了探头,随即缩了回去。

    “啊?那不是徐晃徐将军么,他不是在两河滩战死了,怎会跑到敌人的城头去了?”

    众人正大惑不解,形势已发生了逆转。

    这一瞬间的喘息,已足够让守军从一时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开始了反击。

    二十多具云梯被长长的拒杆一具一具连人撑翻。上百名士兵落下来,有的摔在地上,一时爬不起身;有的砸在别人身上,几人撞在了一起;还有的正落在别人的兵刃上,大腿被捅了个窟窿,坐在地上惨号不已。

    此时,滚烫地油自城头浇下,接着落下来地是点燃的火把和干草,城下顿时变成一片火海。一些身手敏捷地士兵连滚带爬地躲开,但还有不少人都被裹在里面,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二百多尚存余力的士兵冲出火海,全身着火,挣扎着往回逃,他们中的有些人因此被城头弓箭射倒,有些人跑到一半就力竭倒地,任火焰将全身包裹;还有些伤得不重,先脱了沾了油的甲胄战袍,滚倒在地扑灭了火苗,灰头土脸地跑回来。

    对准城门处厚牛皮下的冲车,守军倒下了大锅大锅融化的锡汁还是铅汁。顶上的牛皮有数层之厚又浸了水,本不可能被烫穿。但掉到地面的液体溅起来,正粘到一人的腿脚上,那人站立不稳,惨嗥着摔倒,又撞到其他的士兵,使严密的盾防御登时露出了好几条缝隙——闪亮的液体淋下来,那二十几人无不体糜肉烂。倒在地上辗转呼号,最后一动不动。

    城头一片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此时攻城器械尽毁,剩下的数千名西北军士兵又难以靠近城下,箭矢和石块雨点般落在他们地头上——原先由于攻城军冲得太快而难以瞄准,可现在却大大地不同。前进无路也没有听到鸣金的攻城兵们进退两难,变成了一个个活靶子——守军里大约有不少优良的射手。他们三五人一组,隐蔽在城头涌涌士兵当中。就着火光,专挑什长、都伯等下级小将官放箭狙杀。几人同时下手,但凡箭矢离弦,目标必定溅血倒地。

    攻城军被打散了建制,这些下级将官的阵亡,使士兵们没有了指挥。无所适从、心慌意乱的他们开始掉头逃亡,开始是一个两个。然后越来越多,最后数千人全都变成散乱的队伍败退下来。

    “胆敢临阵退缩,杀无赦!”

    杨定的怒吼忽然在耳畔响起,龙步转过头,刚巧看到人高马大地他率领督战队从旁边掠过。

    那条疯狗不无得意地杀入退下来的败兵当中,大吼着挥舞环首刀乱砍,督战队地数百名皂衣兵紧跟其后。跑回来的最前面数十名士兵,没能死于敌人的飞箭滚油。反而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龙步捏紧了拳头:没有了云梯,冲车也毁了,让那些弟兄继续滞留在城下,那不是白白送死吗?

    看到残兵被杨定重新驱赶着回到城下,去承受守军的箭矢、石块和滚油,他无力地垂下肩膀。环顾四周。发现旁边所有观战的士兵都沉默了下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这种命运迟早都要落在在场的每一个人头上。

    号角急吹,第二波攻城部队已如蚂蚁一般蜂拥而上。

    城下地火焰渐渐熄了,还有零零星星的几处火苗在微弱地跳动,就像是鬼火一般,一簇一簇地照亮了它们附近的将士们那一张张死亡的面孔和残肢断臂,折毁的环首刀和长矛反射着微光,灰黄的城墙因为烟熏火烤和溅血搏杀而斑斑驳驳。随着火苗逐个儿熄灭,于是这一切都隐入黑影里。

    城头的守军也开始熄灭油灯和火把。

    龙步透了一口气,他揉了揉满是红筋的眼睛。活动了一下脖颈。肩膀由于仰头太久而微微有些发僵。透过眼前地黑暗,仿佛还能看到城垣巨大的轮廓。以及城上城下落叶般铺满一地的尸体。

    由于攻城军的退却,战场陷入了短暂的宁静。四周的喧嚣之声几乎都听不到了。观战地士兵渐渐散去,不少人都已回营休息——下午或者明天后天就轮到自己去爬城躲飞箭挡油锅,哪儿还有那么多精力熬夜看人家怎么拼命?

    到现在为止,激烈的攻防战进行了好几个时辰,尽管己方一直保持了犀利的攻势,但守军的应对越来越熟练。这几个多时辰以来,进攻一波一波又一波地被粉碎。城上城下死伤狼藉,同袍们几番登城却遭守军拼死反击,始终没能踏牢片刻。经过三十多次的重复进攻,攻城兵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已疲惫不堪。在最后这一个时辰里的六次攻势里却连一人次登城都没出现,直接在城下就被打退了。

    “没戏了。”旁边一人叹道,“他妈的,杨疯狗真是个混蛋,明明大伙儿都打不动了,这狗杀才还要让人往上堆着冲,那不是存心让大伙儿去送死么?就这一晚,估计少说也死了六千多名弟兄,全是他造的孽!”

    龙步不语。那不光是杨疯狗,归根结底是郭将军。守兵固然顽强,不过今晚在对付最后的几次攻势时,他们已经很少向下倒油或铅汁,箭矢也少了很多——那群天杀的混蛋,他们这么干地目地只有一个,那就是要用我们的脑袋,去消耗城上地油料和矢石!

    后方再度响起了集结的战鼓,回营的士兵连睡个囫囵觉的工夫都没有,将军们又要点兵出战了。

    ※※※

    向中牟发起进攻的第四天。整天没日没夜地交战,姑且不论死在攻城中的同袍,光是被督战队处死的就已经超过了两千人。

    大约是运气地缘故,龙步所在的部伍一直没有被投入攻城战。只有看着无数的同袍被驱赶着奔赴战场,然后看着他们被抬回来或是走回来。可今天不同,他终于接到被编入攻城队的命令。

    时近黎明,外面一团漆黑。

    龙步仔细扎好绑腿,系牢草鞋的带子,然后站起来将铠甲披在身上,慢慢地系紧每一处绳扣——每到战前。他都会依靠这些动作来平复心中的紧张和肌肉的僵硬,这个习惯已伴随了自己整整六年。

    六年了……自从十几岁时被路过地军队抓了壮丁。从此成为张济的部曲。这六年来,跟随着主将河内败王匡、洛阳战孙坚、长安灭王允、潼关抗真髓……大仗小仗打过无数,原先那个瘦弱地孩童已经变成了二十多岁的青年。

    龙步用手指试了试刀口的锋利程度:战斗中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让自己丧命,武器和铠甲随时都要处在最佳状态。可是他心里清楚得很,尽管武器再怎么锋利,铠甲再怎么坚固,训练再怎么充分。武艺再怎么高强,直觉再怎么灵敏……只要你不断地到战场去厮杀,那么就总有被杀死的一天。

    自己已经这样活过了六年,又还能继续活多少年?

    他缓缓将刀锋搁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突然,战鼓催命一般在四周急促响起。

    龙步全身一震,他放下刀,额头已满是冷汗。

    他整了整头盔,走出营帐。经过马厩的时候专门去抚摸了一下战马。他夹杂在大股士兵中间,来到距中牟四里处的焦土上,随着将官们地打骂呵斥开始列阵。龙步看到周围每个人的脸上都很平静,又好像都很不平静——他们都在默默向上苍祈祷,愿自己能从接下来的血与火中平安归来。

    原先自己每次上战场之间也都要这样做的,可是最近一年来已经连想都不去想。

    活下来又有什么好处?日复一日。在营中遭受军官打骂,跟人拼命厮杀,到头来得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日两餐……这样没有任何希望的日子,自己已经过了六年,还打算再过多少年?

    战死或许反而是一种解脱。

    他抬头向前面的中牟城看去,却发现蓝黑色地天空泛起一片乳白。太阳就要出来了。随着白色的渐渐扩大,黑暗则在逐渐减退。浅蓝色透亮的天,铺满天空的厚云,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以及眼前城池的巨大轮廓,都慢慢清晰可见。突然。一轮金红色地霞光猛然跳出城垣。仿佛将低低的云层都点燃了,火一般漫天地烧。城池的边缘被勾勒了一道金边。太阳越升越高,多姿多彩的光辉向下延伸,照亮了大地的一半。

    很难想象此时的自己,还能惊异于景色的美丽。

    龙步忽然有了一种奇特的明悟。他面对朝阳闭上眼睛,努力把这绚丽的景象永远镌刻在脑海里。

    这或许是自己看到的最后一次日出了。

    ※※※

    “这么说,城垣上地守军已经都拼光了?”杨定轻抚脸上地伤疤,狞笑浮现在那张被割得零七八碎的脸上,形成一种难以言喻地凶残。

    “是,是!小人,小人亲眼所见!若不是小人为了回来向校尉报告军情,小人一定,一定力战不屈!”那兵见典兵校尉屈尊垂询,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痛哭流涕地回答。他随着前一轮被粉碎的攻城队败退下来,被督战队捉了个正着。由于距离下次攻城还早,时间充裕的杨定并不急于将他处死,而是对他反复上刑折磨,将之打得皮开肉绽,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寸好皮。

    “那你说,现在城头上都是些什么人?”远远看向城头,杀伐之声顺风传来,惨叫和刀剑入肉之声听来是那么悦耳。

    “是,是老百姓。都是些附近的农民……他们,他们都穿着士兵的铠甲,拿着木棍和一些刀剑……可一看就知道,他们没拿过兵器,也,也不会使刀矛……他们……”

    不等那兵说完,杨定仰天狂笑。周围众亲兵忙不迭一同哈哈大笑。

    “老百姓?他妈的一群贱民,还打算抵抗我大军,哈哈哈!”杨定擦试着笑出地眼泪,回顾左右,“正好让老子开开心!等老子杀进去,管他多少贱民全都是一个死!”一面笑,一面轻轻活动着手腕。先做了一个掏鸟窝的动作,然后把两只手互相捏得喀喇喀喇作响:他把臆想中那几只掏出来的雏鸟连肉带骨捏得粉碎。攥成了一团血糊糊的玩意儿。

    “传令下去,迄今为止所有没参与攻城的士兵全部编入攻城队,半个时辰后开始进攻!”杨定拔出长刀,闪闪寒光正映在他的眼睛里,“至于你,这回临阵逃脱,本该被老子一刀砍下脑袋。不过老子今天心情好。滚蛋罢!别他妈再让老子看见你!”

    那兵在胆战心惊之余感激涕零,连连磕头,然后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开。杨定眼皮也不动一下,大手一挥,环首刀风车一般飞了出去,从那兵的后脑扎进去,刀尖自嘴巴里穿出一尺多长。

    等一名亲兵跑过去将刀拔出擦拭干净,双手呈上来。

    杨定对自己地眼力和手劲颇感满意。收刀入鞘道:“对了,你,赶紧去通报郭将军,我将亲……亲冒矢石,统军登城。为了郭将军的大业,杨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么文绉绉地句子自然不是他这老粗丘八能编得出来的,但跟随郭汜在朝廷里,各地呈来的战报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对自己这回竟然能学以致用,他也感到满意之极。

    他将丑陋的脑袋转向那兵的尸体,嗤之以鼻:“城里只剩下贱民还要逃,真他妈的有出息,以为老子会留着你个窝囊废浪费军粮么?”脑子里又浮现出当年率兵包围社戏时的情景,男女老幼地百姓四处奔跑,自己策马冲入人群,就像虎入羊群一般。刀劈矛挑。人头乱滚,鲜血四溅。杀得好不痛快。

    “等打破了城,老子作主,给大伙儿放上三日假!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想怎么抢,就怎么抢!”

    ※※※

    太阳升得高了一些,金光更加强烈了。

    战鼓如沉闷的雷声一般隆隆地滚过大地,中牟城下四里见方的庞大方阵开始摇动,乍看上去,仿佛整个儿平原都晃动起来!

    喊杀声惊天动地,西北军士兵潮水一般向中牟卷过去。

    总攻开始。

    龙步高举着盾牌,随着众人向城下冲去。尽管他经常想到自尽或者战死,但每回当已经踏上战场,就会迅速变成一个尽职的战士。所有一切动作,通过刻苦的训练,已经变成了他自然反应的一部分。

    城上还在放箭,但前些天相比出奇地少,虽然射倒几人,但对于潮水一般汹涌而至的攻城军,无异于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嘎吱嘎吱的绞盘声在阵后刺耳地响,伴随巨大地呼啸,一块块巨石腾空而起。它们有的飞到了城里,有的则准确地砸在城墙上,破碎的人体和裂成泥石的城墙残片漫天飞舞。

    在前些天杨定攻势如火如荼的同时,一支数千人组成地工程队由李乐李校尉监督,一直日夜不停地砍伐树木赶制重型攻城器具。到了昨天晚上,第一批总共八架投石机刚刚完工,今天就排上了用场。在如此强有力的投石打击下,不到片刻,西面的角楼和城门楼已经全部中石坍塌,城头尘土飞扬,一片狼藉,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眼角余光可以看到,一群士兵们簇拥着巨大的攻城槌抵达城门下,沉重地撞向城门。每一下撞击,都掀起好像能连城墙一齐撞倒似的震动。六辆云车和上百架云梯被推到城墙下,瞬间就搭建起无数通向城头的道路。反观城上的反应却及其迟钝,任何阻击的应变手段都没能施展出来:前些天填命式的血战产生了作用,城头既没有了可以淋下来的火把和滚油,也没有了箭和石块。

    云车地木板斜斜地依靠在城墙上,搭建成地斜道足有二百多步长。

    龙步越过其他人,跳上云车一口气冲上了城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这么顺利登城。环顾四周,只见到处都是投石打碎了夯土城墙而腾起的烟雾,地面上磕磕绊绊全是碎石、木料和横七竖八地尸体,不少沾血的手和脚从倒塌门楼的横梁下伸出来,却就是没有找到活着的敌兵。

    仿佛在回应他的视线似的,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从烟尘里钻了出来,看到上城地西北军士兵就呐喊着迎过来。他们没有披甲。一个个手持木枪,刚与与登城的同袍们短兵相接。就纷纷被斩杀在地。其中一人大叫着挥舞木枪向龙步疾冲,龙步看他章法全无,随手横过盾牌一撞,顿时将那人打得向后飞去,撞到了跟在他身后冲上来地另外两人。

    没有铠甲,没有武器,这些人甚至根本就没经过士兵的基本操练……他们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龙步确定了这一点。有一种怜悯的感觉,自己当初被抓壮丁的时候,应该也和他们一样罢?

    但这怜悯一闪而过,旁边一人从侧面一枪向他刺来。龙步轻而易举地避开锋芒,毫不犹豫将刀送入那人瘦骨嶙峋的胸膛。

    他呐喊着又接连斩倒了两人,将面前的几名百姓驱散。忽然脚下一阵剧烈震动,不由一跤坐倒。一枚车**小地巨石从城下掷上来,正砸中旁边的几个同袍。从刚才还在欢呼雀跃的他们身上碾过,拖着红色的尾巴落到城里去了。

    没等他站起身,从后面的云车上猛地刮来一阵劲风,一大片黑影从上面飞过去。龙步赶忙就地伏倒蜷起身子,随即就看见一匹巨大的黑色战马落在了前面,马蹄距离自己的脑袋仅有四尺。他认出马背上的骑士正是典兵校尉杨定。

    杨定上得城来。双脚一磕马腹,战马向前冲去,撞入涌来地百姓当中,不少人被一下拱倒在地,战马继续前进,重重踏在他们的身上。他探低了身子,刀锋轻轻松松刺入右首一个老头的侧颈。顺势将刀横着一割,那老人从侧颈到喉结登时被割开一个大口子。

    被血喷了一头一脸,杨定在马鞍上坐直了身子,伸手在脸上一胡撸。这工夫。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大约是那人的兄弟,大声哭叫着扑上来拼命。被他一刀戳在脸上。刀锋从眼睛里捅了进去。此时他身旁还剩下三人,一个个吓得腿都软了,挨在一起呆呆地站着。被他大喝一声,纵马上前一刀横斩,三颗首级一齐滚落在地。

    龙步在一旁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早知道杨定是郭汜的心腹勇将,但见识了刚才这几刀地准确和凌厉,他才明白,自己还是大大低估了这条疯狗。

    忽然听到旁边破风之声甚急,只见杨定大吼一声,举盾护住全身。但下面战马忽然前腿跪倒,将他掀了下来。

    杨定倒在地上,被战马压住了一条腿。他用力挣了几挣才脱出身,向旁边就地滚了一身污血,虎跳而起。也亏得此时城上的都是些不懂砍杀的百姓,即便见到这个恶魔马失前蹄,也没人敢上前去打落水狗,倒叫他逃过了一劫。

    他怒吼着扫视四周,陡然盯住了一个方向。龙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边站立一人,手持弓箭,红袍黑甲,在衣衫破碎的百姓中间格外显眼。那正是头日晚上见到的城上将军。

    “真髓!那人是真髓!”

    杨定闻言精神一振,先转头过来向龙步看了一眼,随后举盾藏身,向那将军猛冲过去。

    那将军连珠三箭,只听“夺”“夺”之声不绝于耳,都钉在了盾牌上。

    杨定大步冲刺,两个手持木棍的百姓赶来拦在中间,吃他横牌一撞,俱是口吐鲜血飞了出去。

    那将军见他来势猛恶,忙弃了弓箭,伸手一挥,只见一支硕大的铁连枷横里从腰间甩出来。随着“咚”地一声巨响,杨定举盾斜挡将连枷的力卸去了大半,饶是如此,那铁皮盾还是被击了个粉碎!

    杨定嗥声如狼,持盾的左臂已经被连枷地铁刺挂得鲜血淋漓。他那股子悍不畏死地蛮劲顿时爆发出来,不顾伤痛反手一抄。竟然一把握住遍布铁刺的连枷头。那将军似乎完全没料到他这一招,顿时空门大露,待要抬腿踢出,已经晚了一步——杨定右手环首刀疾刺,从那将军小腹护甲地缝隙向上直捅进去,整条刀刃都没了进去!

    杨定大喜之下,放声狂笑:“真髓已死。被老子亲手杀了!”他也不顾臂伤,咬牙切齿地刀尖去挑开头盔。但刚打算斩取首级。却呆若木鸡。

    龙步在一旁看见,那将军黄须黄发,原先自己在长安也是见过的。

    这哪里是什么真髓,原来是胡车儿。

    看杨定那厮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龙步悄悄地走开,远远就听到身后那疯狗在大声咆哮:“统统给老子散开去找,但凡遇到这城里的人。见一个杀一个!老子血洗了这鸟城!”随后传来督战队亲兵的惨号,也不知是谁遭了那厮的毒手。

    他肚里暗自好笑,不过这已经是他对杨定所能报复的极限了。

    周围众亲兵早都没影了,谁也不愿呆在盛怒地杨定身旁,一个个大叫着得令,借机跑得远远地。

    杨定气呼呼地坐在垛子墙边,扯了片战袍扎住臂伤,一时半会儿看来难以止住流血。才没过片刻,包扎的布条就变成了绛紫色。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胡车儿膂力过人,一连枷砸下怕不有千斤之力,自己这只手似乎是没法用了。

    既然伤势不轻,他也不急着赶去厮杀:此时攻上城头地士兵越来越多。到处都是刀光和横飞的血肉,投石机已经停了,只有攻城槌仍在一下一下地砸门。

    他忽然听到旁边响起了赤脚踏在城墙上的声音。偏过头一看,原来又有四个衣衫褴褛的贱民拿着木棍木筢子之类的东西从城墙下面跑了上来。等看到自己凶神恶煞一般盘踞在此,却又畏畏缩缩地犹豫不敢上前。

    经过一阵子的休息,勒紧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是刚才胸中那股恶气还没能彻底发泄。

    此时见到这四个百姓,杨定恶毒地笑了起来。他随手甩掉环首刀上地血污,刀锋映着阳光显得格外雪亮,又挥了几下。感觉体力恢复了少许。于是向那几人狞笑着走过去。

    见杨定一张伤疤纵横的丑脸上鲜血淋漓的模样,那几人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发一声喊,并举着手中简陋的武器冲过来。

    这倒大出杨定的意料之外,他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狰狞笑道:“他妈的,见了老子居然不跑,胆子倒不小啊!”身体一晃,绕过了最长的木筢子,刀锋轻巧地砍在使筢子那少年地肩膀,将那少年的右臂切了下来。随后一脚踹在另一人的小腹,那人痛得跪倒在地,被他好整自遐地手起刀落,斩下了脑袋。最后回头一刀猛力斩落,将身后那用木棍的百姓连人带棍劈成了两片。

    轻轻松松斩倒了三人,还剩下一个中年的汉子,站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簌簌地发抖。

    杨定看着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狞笑,待要再向前迈步,不料腰间一紧,已经被人从身后抱住。回头一看,却是那先前断臂地少年。

    “爹,你快跑啊——”那少年一言未毕,惊天动地的惨叫起来——杨定回刀过去,找到肩膀向下一刺,将他剩下那条胳膊的筋络也割断了。

    杨定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那几乎被吓瘫的汉子,又低头看看匍匐在地辗转挣扎的少年。他慢慢将刀锋伸到少年的脸上,轻轻划出一条伤口。血涌了出来,跟泪水混在了一块儿。

    他叹了口气。这是多么赏心悦目的景象。原先在董公帐下效命,每日里纵兵大掠的美好时光,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想到那些令人伤感的美好回忆,他一刀刺入少年的腹部又搅了几搅,父子两人地惨叫同时在耳畔响起。

    看那少年不断抽搐,杨定走到那瘫倒在地地汉子面前,举刀欲斩,却拿不定主意:这一刀到底是割哪儿才合适?还没等他想好,地上这当爹的汉子也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神力,忽然大吼着一头撞向他地小腹。随即抱住他地腰,奋力将他向后推去!

    饶是杨定,一时也被如此猛烈的反扑给弄糊涂了,等到反应过来,腰部已经被这厮重重地顶在了垛子墙上!

    这可不妙!

    他咬着牙握刀从汉子的后背插下去,一刀下去,鲜血喷涌如泉水一般。可此人却恍然未觉,仍然大声哭吼着死死抵住他的身体。

    杨定大吼大叫。但都无济于事,他竭力挣脱,无奈此时左臂完全派不上用场,一时间竟然挣扎不开。他心中大急,大骂着连插数刀,每一刀都直透这汉子前胸,鲜血将两人的衣服全都染得通红。怎奈此人就是不松手,一双臂膀犹如铁箍一样勒在腰间!

    此时上半身都被挤压到了城墙外,杨定急中生智,一刀卸下了汉子的左臂,又一刀切下右臂,顿时压力减轻,这才勉强逃脱了坠城之危。那汉子没了双臂,抬起头来。满口是血,仍然死死地瞪住他。

    杨定惊魂未定,他咬牙切齿地一刀斩下汉子的头颅,这才坐倒在垛子墙上大口喘息。

    此时死里逃生,心情激荡,竟然一时间语无伦次:“他妈地。这几个贱民,贱民……竟然……老子……这几个贱民……”回想起适才之险,两腿发软,几不能立。

    他尚自喃喃不休,却突然没了声音,仿佛被一刀砍断了喉咙,那少年浑身是血,内脏从腹部流了出来,摇摇晃晃地站在对面,竟也是那般死死地瞪住他!

    随着一声凄厉绝伦的怒吼。那少年用尽最后地力气。向他猛冲过来!

    杨定大声尖叫,他虐杀百姓士卒无数。这还是头一次如此害怕。他想躲闪,但已经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士兵的本能使他举刀反手横扫,这一刀无论是姿势还是时间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沾满鲜血的刀锋瞬间就斩入那少年的脖子。

    刚松了一口气,但手上刀锋一僵。他目眦尽裂地发现,这一刀竟然斩不下去!

    少年猛撞上杨定的前胸。

    是因为粘了过多的血、挥斩了太多的人,以至砍卷了刀口?又或是自己太过害怕,以至于这一刀没能发挥真正地实力?

    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高声尖叫的杨定,和濒死反扑的少年仿佛两只巨大的血鸟,从高高的城墙上飞了出去,笔直地扎下来。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杨定惊恐万状地看着,少年的眸子距离他已不足一尺,那双死死地瞪住他的眸子里充满了愤怒、悲痛、决然和坚毅,却惟独没有恐惧。

    一阵毫无重量感地飘忽之后,接着是五脏六腑剧烈无比的震动,以及粉身碎骨的剧痛。

    “这些贱民……”这是杨定的意识灰飞湮灭前,从他扭曲豁口的嘴唇里吐出的最后几个字。

    龙步瞪圆双眼,远远地看着那个不可一世地疯狗被尖叫着推落城墙,觉得脑袋里隆隆作响,犹自不敢置信。他三步并作两步追过去,趴在城墙上向下看,杨定烂泥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下面。那个凶残横暴的杨定,那个成天虐杀同袍的疯狗,竟然就这么死了!

    在杨定落城的那一瞬间,城上城下骤然寂静下来。此时怒吼声响成了一片!

    龙步转头一看,心胆俱寒。

    杨定之死仿佛是一个转折点,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们突然仿佛受到了激励:他们扑过去抱住上城的士兵,一个个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最后的武器,两三人扭做一团,随即一同滚下了高高的城墙。

    到处都有士兵被丢下去,或是跟纠缠在一处的百姓一齐跳下去。

    登上城头地士兵们,早被如火如潮地百姓们冲散,只能三三两两各自为战。龙步在混乱的人群中找到了一个相识,正是那天跟自己一块儿拿杨定开玩笑地士兵。那人武艺不错,连环挥砍之下,扑过去的百姓没有不应刀溅血的,但敌人前仆后继,一个死了三、四个人就补上了空位,在倒下六个后,后面的人到底冲上去将那士兵牢牢抱住,将他扔下了城墙。另外一边五个士兵背靠背地站着,一面被敌人的声势吓得痛哭流涕,一面硬撑着跟这些悍不畏死的恶鬼作战,在斩杀了二十几人后,他们到底被簇拥着推下城去。又有几个百姓包围了一个士兵,那兵丢下兵刃高呼投降,但杀红了眼的人根本不听那一套,一拥而上用棍棒和锄头乱打,最后将他推了下去……

    再没有人胆敢在城上停留,云梯上的士兵纷纷跳下来逃命,业已登城的士兵沿着云车反方向向下跑,反而跟正在向上冲的士兵撞到了一起,于是都被挤得从斜道的两侧不住落下去。

    龙步神志混乱,没头苍蝇一样在城墙上乱跑,茫然地四处环顾,完全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作为一名士兵,面对如此疯狂的敌人,他已经彻底丧失了胆气。正在失魂落魄,几个红了眼睛的百姓向他猛扑过来。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由自主地丢下兵器,但随后就被人群裹住……

    雨丝轻飘飘地落在脸上,这才觉得清醒了一点。龙步摇了摇头回过神,发现自己已被五花大绑着押解在城门旁。

    他回想起适才那场搏杀,两腿犹自不由自主地发抖。看了看周围,到处都是欢呼雀跃和抚尸痛哭的人群。

    他惊讶地发现,除了自己之外竟再没有第二个俘虏。

    被俘之前的记忆相当模糊,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隐约中自己当时好像喊了点什么,但到底当时是说了什么才让那些疯狂的中牟百姓放过了自己,此刻却怎样也想不起来。

    主将郭汜在将官们的簇拥下立马土山,雨水从盔沿上瀑布一般向下流。远望中牟,孤零零的城池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模糊的轮廓仿佛在眼里不断地放大。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西北军再没有发起一次像样的进攻。士气已沮,兵无战心,全军从上到下,提起“攻中牟城”四个字人人畏缩不前,这仗还怎么打?

    “咱们就准备在这里死个三万人,无论如何,把城给拚下来……”

    想到自己战前说的话,郭汜沉吟不决。他知道自己失算了,只考虑到城中不足三千的敌兵,却忽略了总计十几万的中牟百姓。杨定坠城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入伍作战这么多年,他屠城无数,还从未见识过这般拼死反抗的百姓。

    这究竟是怎样的血肉之城啊……

    自己统率的五万多西北军,还剩下三万四千多人。他们已经拼光了真髓手下的士兵,可照这样打下去,当真能拼光中牟城中那十几万的百姓么?

    一阵冷风吹过,他收紧了身上的大氅。这种情形已经超出了自己以往的认知,尽管是当年面对天下无双的方天画戟,也没能给他带来此刻这般的刻骨恐惧和近于绝望的挫折感。

    回首向西眺望,穿过雨雾,只见远处成群结队的羌人武士正向这里开来,乌压压的人头云集在一起,一团团,一片片,漫山遍野,望不到边。羌人们骑乘骏马,手持长矟,身披毛皮,头顶角盔,看上去就像是草原上成千上万往来迁徙的野牦牛,正以雄健的步伐,从容不迫地缓缓移动。

    郭汜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老了。